六 瑞恰慈曾经将诗称为“伪陈述”。相对于科学话语所追求的“真”,诗是一个“虚拟的世界”。诗的主题拒绝理论插手:“除非是偶尔或碰巧的情形,逻辑简直毫没有关系。这些结论,是由我们的情绪的组合而产生的。‘伪陈述’之被接受,完全看它在我们的情感与态度上所发生的效应如何。假若逻辑真有作用,它也祇处在附属地位,祇是我们的情绪反应底奴仆”(54)。希利斯·米勒表示了相近的观点。他借用言语行为理论的术语将文学称之为“施行”(performative)。施行“是用词语来做事。它不指出事物的状态,而是让它指出的事情发生”(米勒57)。“文学中的每句话,都是一个施行语言链条上的一部分,逐步打开在第一句话后开始的想象域。词语让读者能到达那个想象域。这些词语以不断重复、不断延伸的话语姿势,瞬间发明了同时也发现了(即‘揭示了’)那个世界”(米勒57—58)。“作者巧妙地、有意地操纵词语,使它们成为具有施行效果的魔法”(米勒159)。这种文学阅读是一个狂热的体验:“阅读就应是毫无保留地交出自己的全部身心、情感、想象,在词语的基础上,在自己内心再次创造那个世界。这将是一种狂热、狂喜,甚至狂欢,康德称之为‘癫狂’。作品像一个内心的剧场一样活跃起来,奇怪的是,它似乎独立于书上的文字”(米勒173)。显而易见,文学史上大同小异的表述比比皆是。 这些没有真实对象的陈述——所谓“虚拟的世界”——又有什么作用?相当长的时间里,“无用”成为许多批评家的答复,只不过一些批评家自豪不已,另一些批评家黯然神伤罢了。必须承认,“无用”之说与康德的思想具有特殊的联系。康德“审美无功利”的观念曾经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如果从一段交响乐之中听出了鸡鸣犬吠,或者被一幅裸体油画唤起了色情的感觉,这个人无疑是毫无修养的粗鄙村夫。当文学遭到了政治的粗野绑架,或者被意识形态诱奸,人们首先觉得亵渎了康德哲学。那些精雕细琢的美妙词句怎么能与血腥、阴谋与权力之争一唱一和?作为一种洁身自好的姿态,一种异于流俗的精神贵族趣味,“无用之用”是审美的最大褒奖。怀疑的出现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审美愉悦仅仅是一种百毒不侵的天然乐趣吗?分析显示,意识形态曾经公开或秘密地介入审美标准的制定,人们的快感或者厌恶之中隐含了种种特殊的文化密码。不同文化圈的审美好恶可能大相径庭。“文化研究”的一个重大企图即是,解读各种貌似自然的社会现象内部压缩了哪些人为的设计。当审美重返文化范畴的时候,审美对于文化政治的意义再度浮现。一句令人心旌摇荡的诗,一个令人梦牵魂绕的文学人物,一座震撼人心的雕塑,审美愉悦时常隐含了激进的解放意义。这种解放可能针对专制体系,针对不公的社会结构,也可能针对理性与科学技术的异化。即使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或者“月出惊山鸟,时呜春涧中”这种滤尽人间烟火的诗句,或者遇到博尔赫斯那些充满玄思妙想的小说,人们仍然可以明察暗访来自文本之外影响的踪迹。而且,了解王维对于佛学的热衷或者博尔赫斯庞杂的阅读趣味如何开拓了想象,丝毫不意味着削弱审美质量。相反,文本、审美与历史之间的复杂互动证明了文学之“有用”。对于一个功利主义的社会——无论是资本寻求回报的功利还是革命宣传渴求的功利,“无用”往往是一个耻辱。这时,康德象征了超然的孤芳自赏或者软弱的避世、厌世。然而,现在毋宁是争辩何谓“有用”的时候。钢铁、面包或者坦克的生产的确是一种“有用”,悲情唏嘘、笑逐颜开乃至一阵莫名的意识波动也是一种“有用”;文学助阵“群治”或者“兼善天下”是一种“有用”,品味“神韵”或者“独善其身”也是一种“有用”。总之,一个文本并非符号的无序堆积,如同一堆废弃的沙砾。如果说,知识分子对于“经世致用”的追求曾经仅仅聚焦于治国方略或者匡正时弊,那么,各种现代知识正在为文学的衡量提供一个开阔的人文范式。无论如何评价,一首诗或者一部电影可能产生比粮食或者机关枪还要惊人的效力,这已经是一个得到各种事实反复证明的结论了。 作为一种悠久的表意方式,文学形式始终力图表述什么。文学形式体系的持续积累与演变,表述的企求充当了首要的内在动力。这种表述之所以长盛不衰,独一无二的表述领域以及巨大的审美愉悦无疑是不可代替的理由。从人物性格、美、历史本质、无意识到一个社会的“他者”,人们曾经依据不同的理论体系分别命名这个表述领域。或许,这个表述领域漂移不定,时常逃离聚光灯的光圈,犹如历史大厦内部一个临时指定的秘密房间;审美愉悦——当然包括了震惊或者痛苦——不仅意味着文学形式的充分表述,同时还意味着文学形式恰如其分地锁定了这个表述领域。某些“文化研究”时常将审美愉悦作为多余的心理累赘抛弃,各种文学情节或者人物关系直接化约为意识形态结论,这常常遭到非议。对于文学来说,审美愉悦隐含了政治意味。一个令人惊奇的人物性格或者一个乏味的故事结局,审美愉悦的指数不仅表明了文学形式的功绩,而且表明了文学形式对于这个表述领域的符号实现——文学形式的独到发现、捕捉、理解以及想象。人物关系,意象结构,叙述的分解与穿插,视角,文字修辞,文学形式的诸多技术全面扑向这个领域,肢解、分析、塑造、再度定型,历史的隐蔽维面获得了文学的现形。这时的文学形式不是一种激动人心的解放又是什么?审美愉悦并非某种调剂情感口味的佐料,而是文学形式隐藏的文化政治赢得的情感呼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