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亚洲主义者,以尸骨发财的食腐肉者 正如本文一开始所说,很难明确指出小说中的叙事者,或者横光,在战争期间的日本大东亚运动中采取什么立场。如果观察书中亚洲主义者山口的角色刻画,更是难以下判断。与其说山口是个写实角色,不如说他是个象征性人物。他的角色诠释是个难题——尽管小说声称他倡导亚洲主义,但他同时也被描绘成贩卖人骨作为医学用途、靠战争牟利的商人。 整体而言,鼓吹黄种人优于白种人的种族论述,贯穿了整部小说。日本角色与中国角色之间的对话,往往证实此一立场。例如,甲谷试图卖木材给富商钱石山——亦即土耳其浴店老板娘阿柳的情夫——之时,对钱说道:“主控世界权力的中心是黄种人……下次世界大战将不再是一场经济战争,而是一场种族之争。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中日像现在这样继续彼此争吵下去,受惠最多的会是白种人。印度将被夹在中间,永无翻身之日。”(75)讽刺的是,甲谷这番认定黄种人可以团结起来对抗白种人的理念宣传,似乎是浪费在钱石山身上了,因为他这个鸦片烟鬼,一到毒瘾发作就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毋庸置疑,山口在上海拥有连结黄种人的亚洲主义网络,包括印度珠宝店老板阿穆里、流亡的印度革命家奇塔兰詹·达斯及中共党员李英朴。对于阿穆里,脱离英国而独立是首要关注,他并不介意共产主义在印度势力攀升,只要共产党也对抗英国。当山口反驳道:“倘若未来从印度到上海的海岸线彻底落入共产党手中,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这些亚洲主义者将不再是对抗欧洲,而是对抗共产军队”,阿穆里答复说,假使日本亚洲主义把共产主义排除在外,印度夹在日本与俄罗斯之间,处境将很困难(76)。 这种对亚洲主义的对话式探讨,在小说第四十三章李英朴写给山口的信中,有后续的补充。罢工事件三天后,山口告诉甲谷,他打算出去收芳秋兰的尸骨,即使必须冒着生命危险。万一他死了,他希望甲谷去见阿穆里及李英朴,他们会告诉他该怎么办。山口离开前,给甲谷看了一封信,是李英朴在罢工那天由信差送来的,未注明回信地址。这整个场景意味着,山口与他的亚洲主义同伙们参与了国际间谍活动。信中李指出,五卅惨案并非只是中英之间的国际纠纷,而是黄种人与白种人之间盛衰的关键。他声称,黄种人与白种人是目前举世唯一举足轻重的两大种族,因为白人早已征服了黑人与红人——包括美国印地安人、东南亚的马来人以及“非洲黑人”。他警告说: 白人正在加速他们的种族歼灭计划;他们的帝国主义野心要到操控了整个世界才会停止……我们黄种人正濒临灭绝……日本与中国拥有共同的种族与文化,注定要相互依存,宛如唇齿相依。如果中国崩溃,对日本来说必定没有好处。因此,我们怎能继续如往常一般,仅高举着各自的国旗呢?(77) 因此,在横光的描述中,中国共产党充分意识到必须与日本亚州主义结盟,而李英朴写信的目的是要与山口安排见面,好商量如何“结合我们的力量來拯救我们的民族”(ゎが民族)。信息是明确的:为了对抗白人,亚洲国家应该把国家间的分歧搁置一旁,彼此联盟。 小说中此一故事线的发展,似乎是一贯的直截了当;要是没有山口这名亚洲主义者兼人骨搜集者的角色,横光对日本亚洲主义运动所抱持的立场,就会显而易见;至少没有那么微妙,或者说,问题会小得多。山口是小说中的一大难题。他是个毫无侧隐心的角色,向甲谷无情地吹嘘,说一具尸体的价值等于七个俄罗斯情妇:“我向中国人购买尸体后,把它们清理干净。一具尸体能养活七个俄罗斯女人,七个啊!还是俄罗斯贵族呢!”(78)(小说第四章) 小说第四十二章,在一幕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中,人骨搜集者山口的形象显得更加负面,历历如绘地被描绘成食腐肉者的象征。此时,山口把自家地下室——亦即他的骷髅制造所——展示给甲谷看。烛光点亮的地下室,阴暗发臭。从墙上垂挂的白色胸骨下方,一名中国助理正刷洗着浸泡在酒精里的人腿。同时,一大群黑鼠正由墙角窜出爬到墙上。它们爬进白色胸骨里、由一个个开口爬出来,然后沿着墙壁往下爬。很显然,山口先利用这些自古以食腐肉为生的老鼠来清理骨头,再让助理完成最后步骤。甲谷大为惊异:革命正在上头的街道如火如荼,他却满脑子都是人骨生意。山口生气地反驳道:“这是一场中国革命,不是吗?倒霉的是白人。如果三不五时我们不恶搞欧洲人一下,我们永远只是惹人厌而已,没人会把我们当回事。从今起,亚洲万岁!”(79) 接下来的场景,亦即这一章的结束,描述了山口如何刻意指引老鼠朝他和甲谷的方向爬过来。这整幕恐怖极了,极尽“写实”,有如图画。如果我们比较一九三一年一月连载于《改造》杂志的原版、及一九三五年横光大幅修订的书物展望社版(80),可看出重要的不同迹象。一九三五年的修订版中,这一幕仅简短如下: 山口走向那群老鼠,伸出手。一大群老鼠立刻无声无息地冲到地上,并朝甲谷的方向流窜而来。甲谷简直受够了。对四周的臭气及污秽频频作呕的他,爬上梯子回到一楼,手紧压胸口。(81) 相较之下,无论是连载于《改造》的原版、或改造社一九三二年初版的合订本中,这整幕描写鼠群爬到山口身体上,图像逼真,巨细靡遗,令人憎恶至极: 山口走向那群老鼠,伸出手。一大群老鼠突然跌跌撞撞地窜上他的身体,从膝盖到肩膀,聚集、攀爬、翻滚后摔落、又爬向他的头。老鼠爬满全身、像是穿了一件盔甲的他,转向甲谷:“如何呀?想尝试一下吗?” 甲谷关上门,开始独自往梯子走去。 “嘿!别逃跑呀,甲谷!里面还有更多!在这里面!”山口大喊。 但甲谷已经受够了。对四周的臭气和污秽频频作呕的他,爬上梯子回到一楼,手紧压胸口。他试着想象山口的那些俄罗斯女人,她们实际上是靠他刚才目睹的白骨所豢养的。当然,那些女人是先被革命赶出了自己的祖国。她们的脸长什么样子?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们。(82) 《上海》连载于《改造》杂志时,“白骨”这两个日文汉字被审查员删掉,以两个×号注明修改处。这种出版品审查制度,常见于昭和与大正时期的日本及其殖民地;此时的日本正扩展其帝国主义势力,同时强化在文化政策上的掌控。一九三二年版的《上海》,复原了这两个日文汉字,但一九三五年版则大幅修改。一九三二版中,所有的假名注音(ルビ)——即注明汉字读音的假名——都保留下來。但在横光修订的一九三五年版中,大部分的假名注音被删掉;原版的第四十四章,饥饿的参木来到宫子家觅食却徒劳无获,整章被删除;许多场景或多或少被简化。被删掉的第四十四章似乎对故事的发展毫无影响。此章仅凸显了宫子身为摩登女郎的善变难测:参木对她的感激之情使她误会了,因此她情欲高涨,但参木不肯和她做爱,因此她一气之下,把他抱在怀里的面包挥落地上。删掉这一幕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删掉山口让老鼠爬满全身、“像是穿了一件盔甲”的图像——亚洲主义者作为食腐肉者典型的象征——确实淡化了亚洲主义的负面形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