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木与阿杉:迷失的日本之子 小说中所有日本人物,无论利用中国人或欧洲人来赚钱或享乐,似乎或多或少在上海都“得其所哉”,只有参木与阿杉是例外。他们总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大部分时间都迷失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第一章参木登场时,读者即得知他对故乡的思念,这种乡愁,以他对两个女人的记忆作为象征:他想念偶尔从家乡村子里寄来家书的母亲,以及只能辗转从甲谷和高重(她的兄弟)那儿得知消息的京子。故事中的日本角色,唯有参木与阿杉是日本帝国主义扩张下的牺牲品,小说也唯有在描写他们两人时,才呈现角色心理与祖国日本的联系,即使仅是象征性的。小说中的日本大东亚论述,因他们这两个角色的受苦而遭到挫败。 第一章中,我们知道参木已经十年没有回日本了,而他在上海的生活不尽理想:他被迫包庇盗用公款的银行经理。虽然出于嘲笑,甲谷总是说,参木仍对传统日本美德——大和魂——坚信不疑(94)。(小说第十七章)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使参木不断兴起自杀的念头,尽管他从未真正尝试过,看起来也不会去尝试。唯一支撑他继续活下去的,是时时萦绕在脑海中的母亲形影。他对自己说:“我还活着,因为我是个孝顺的儿子。我的身体就是我父母的身体,我父母的。”(95)(小说第一章)但在第九章中,他将进一步把他的身体视为祖国的延伸。此章中,他终于愤慨地辞去银行职务之后,与阿杉在一家餐馆用餐。在此当下,他突然意识到在殖民中国失业的自己与阿杉,如果是在祖国的话,情况将比现在更惨,因为他们不可能在日本谋生。住在中国,他们至少象征了“爱国心的表现(愛國心の現れとなつて):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中国谋生的各国代表人物都像是大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为自己的祖国大量吸收当地的土货。因此,除了俄国人之外,那些无所事事、失业、或漫无目的的人,只要在上海这个地方待着,就可视为是一种爱国心的表现。(96) 这里的描述显然是负面的:上海的外籍人士被视为“大章鱼触手上的吸盘”,企图掳走中国土货,好帮自己国家赚钱。但这个描绘奇妙地说服了参木,只要他留在上海,他就是在替祖国服务。他认为,“因为他在上海,他的身体所占据的地方,就是日本的国土,不断到处流动”(絶ぇず日本の領土となつて流れてゐゐ):“我的身体是块领土。我的身体,以及阿杉的身体。”(97)在此,离散中的身体作为一个人祖国之延伸,精彩地总结了角色作为跨文化场域的概念:移动中的身体是个载体,承载了所有的记忆——透过身体而汇聚、流进流出的形形色色声音及论述,所形成的记忆。虽然正直而心地善良,潜意识中,参木无可避免地吸收了日本的殖民思想,几乎从未质疑过殖民思想所带来的不公不义及苦难。相反的,故事的叙事者却能指出参木的缺陷,甚至——就这方面而言——盲目。看到上海街头要饭的俄国男人及卖身的俄国女人,参木心里想:“是他们(在俄国的俄国人)的错,因为他们迫使自己同胞在他乡卖身或乞讨。”(98)不过,对于自己遭受的不幸,参木却责怪他的老板。全知叙事者当然了然于胸,点出整个情况的讽刺意味: 然而,他忘了恨他的老板与恨他的祖国是同一件事情。一旦排拒了祖国,一个身在上海的日本人唯一可做的,就是乞讨及卖淫。(99) 我们可以把这段文字视为一种间接批判:日本殖民主义迫使身处异乡的日本人陷入贫困。认为自己身处上海是为祖国服务的参木,永远不会想到,他的祖国日本的殖民扩张应当为他的不幸负全责。身为男人,他比阿杉有办法,很快地在高重的工厂中找到一份工作。但是,小说中最可怜的人物阿杉别无选择,只能沦落为妓女。 在跟随参木前往餐厅之前,阿杉被土耳其浴店的老板娘阿柳解雇了,因为参木在阿柳勾引他时,开玩笑地表示自己对阿杉有兴趣。阿杉不知自己为何被解雇,也不知往哪里去才好,只能在街上徘徊,最后来到参木的住处,希望能再次见他一面,但他却不在家。甲谷前来找参木,正好开门让阿杉进屋里。那天晚上,她被甲谷强暴,但隔天早上,当她看到参木和甲谷睡在同一张床上时,她竟然分不清楚到底是谁强暴了她。小说第五章中的此刻,她眺望窗外的运河,亦即上海的大型下水道系统,看到水上漂浮着一艘满载煤炭的驳船,还有突出地面的铁管,稻草、长筒袜、果皮等等流入后街两旁满是泥泞的下水道(100)。阿杉被刻画成一个无助的女人,不了解自己或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她无意识的身体正是跨文化场域的典型象征,因为她的身体随波逐流,对带动潮流的历史事件与论述毫无所知。她与那些浮游在运河上、毫无价值的物品,明显互相对应。 参木感受到阿杉吸引力的“危险”,不敢再回去他的公寓。甲谷也没有回去。小说第十五章中,阿杉没有食物又白等了他们三天,认为他们一定是讨厌她。她虽生气,但是更觉困惑,出门到街上,一直走到河边。当她在街上像个漫游者般、了无方向地乱逛时,漫无目的地浮在运河上的物品又出现了,这次的影像较先前更令人沮丧:除了泥泞上静止不动的起重机及数堆木材以外,有一艘长满白色菌类的破船,还有一个婴儿的尸体,单脚翘起浮在停滞不动的水泡中。她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该卖淫维生,而她终于付诸实行之前,我们看到她徘徊至桥上、踏上河堤、钻进后街小巷,绕过无数个街角,直到完全迷路:“她像一根颤抖的树枝,跌跌撞撞地走在石板路上,越来越迷失在街道墙壁的迷宫里。灯光渐渐消失了。”(101)最后她失去意识,被身份不明的男人拖行着,终至被“吸”进黑暗中。(吸ひ込まれて見ぇなくなつた) 小说第四十五章的结尾,穷困饥饿的参木在暴乱中向阿杉求助。正如阿杉陷入卖淫之前徘徊于河岸边,眺望着肮脏的运河,参木此时正在“城里的危险区域”——上海的中国人区域——沿着运河行走。突然间他被一群男人攻击,身体“掉落”到排水沟的粪便堆中。这当然是小说最终的象征:在殖民理想驱使之下,无意识的漫游者最终真的整个身体掉入臭水沟中。参木歇斯底里地大笑,嘲笑自己此刻的不幸,但有经验的读者应该很清楚:他如今的不幸是日本的殖民野心所造成的。污水的“肥料味”让参木想起了“日本故乡”的肥料味(この肥料の匂ひ——此れは日本の故郷の匂ひだ),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思念。小说此处种种联想,似乎意味着日本人必须抱持谦卑的态度,才能在殖民主义所造成的悲苦中得到救赎。 在前一章中,前来宫子家讨食的参木最后离开了,因为参木对她毫无兴趣,使她大为生气。他因念念不忘京子而不断拒绝女人的性爱要求,随着故事的进展,这种桥段变得越来越荒谬可笑。在小说的最后一幕中,他终于与阿杉发生了关系。两人的性爱,意味着他了解到两人的共同困境及最终的救赎:自觉变得和他素来憎恶的俄国乞丐没什么两样,参木意识到,因饱受他以及其他男人“欺凌”(虐め續けてぃかれゐ)而成为妓女的阿杉和他两人,正被无法操控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尽管不如读者,他无法明确指出这个命运就是日本殖民主义。 参木与阿杉做爱的一整幕进行于一片漆黑中,因为当时正好停电,很可能是因为稍早暴动的关系。但是虽然他要求她点根火柴,她却拒绝了,原因是她不想让他看到她那张浓妆艳抹的妓女脸庞。在黑暗中做爱的情景,让读者想起阿杉被强暴那晚:由于房间太暗,她无法判断对方是甲谷还是参木。但现在,比较过后,她肯定那一晚强暴她的是甲谷。最令人不安的解读是,这片黑暗是在暗示她的情况绝望。她知道参木不会再回来;她此刻短暂的幸福将不再重演。如果第二天,日本海军军团前来恢复上海的秩序,参木将可安全地离开,而她满足中国男人肮脏欲望的日子将延续下去:“想着这种种,她摊平身体,像个已然放弃的病人,直盯着那片蔓延到整个天花板的黑暗。”(102)整部小说在此黯然结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