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感觉与象征主义 《上海》是横光利一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他充分意识到自己创作此书时所使用的技巧,在一九三九年改造文库版的序言中,称此书为“我在所谓新感觉阶段的最后创作”④。横光宣称,此作品写于日本马克思主义最兴盛的时期;以五卅运动为契机,他想让大众了解,在蒋介石拓展对东亚影响力的初期,旅居上海的日本人生活情形。在序言的最后,他希望在中日战争趋于白热化之际,这部以此次战争为背景的小说,多少能反映出“大东亚的命运”⑤ 对一九二○、一九三○年代许多东、西方作家而言⑥,上海是创作的泉源。横光的文章《支那海》中,把这个现代大都会的租界描写成“世界各国共同组成的都市国家”,形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世界”⑦。横光利一要我们注意的,不是一个普通“都市”,而是一个“都市国家”——中国境内由多国所组成的一个独立国家。中日新感觉派奉为导师的法国现代主义作家保罗·穆航(Paul Morand),一九二五年访问上海,惊叹租界中的上海酒吧是“世界最大的酒吧”,也目睹了杂处于同一家旅馆里的西班牙传教士和俄国难民⑧。对他而言,上海的魅力无疑在于它的国际化。有如横光,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侯(André Malraux, 1901-1976)也曾以上海为背景,创作了一部小说。他于一九三三年出版了《人类的命运》(La condition humaine),主题是蒋介石一九二七年清算共产党的事件。 尽管横光与马尔侯的小说同样以政治运动、娼妓及居住于上海的各国人等为题材,后者所要强调的,是故事中牵连所有角色的政治操作与间谍活动。只要比较两部作品的开场,即可得知。不同于《上海》,《人类的命运》以一件再三延宕的谋杀案揭开序幕:一名共产党刺客凝视着他即将杀害、正沉睡中的被害者。叙事者以长达三页半的篇幅分析他的心理后,凶手才终于以匕首刺死被害者⑨。相对的,在《上海》中,所有谋杀及死亡均以报导结果的方式呈现;小说中我们不会目睹可怖的谋杀行动正在进行。主角参木意外被卷入革命浪潮中,主因是他对貌美的间谍、亦即中共激进分子芳秋兰感兴趣。在故事中她总是众人谈论的对象,参木也默默仰慕她,但她的心理层面却始终是模糊的,从未透露给参木或读者。如同一九三九年版的序言中横光所指出,本书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在故事中经常使用的新感觉手法。《上海》及《人类的命运》有一个共同的重要元素,即“群众”的意象。如比较横光与马尔侯如何处理此意象,两位作者的写作手法差异立判。正因横光使用了新感觉叙事手法,《上海》中群众的意象多了一层象征意义,而《人类的命运》里的群众,则充其量只是单纯的“群众”而已。 《人类的命运》首次描写“黑猫”酒店时,特别凸显出群众聚集的场面。叙事者描述: 爵士乐已是强弩之末……戛然停止,群众散开:大厅深处是舞客,大厅侧边是舞女:裹着丝绸旗袍的中国舞女、俄国女郎与混血女郎;一张票一支舞,或一段谈话。⑩ 这里的群众只是单纯的“群众”(la foule),在小说其他地方出现时也一样。此处有关中国、俄国女郎或混血女郎的描述,言简意赅——主要指出她们的多国籍身份——完全不为“群众”的意象添加任何隐喻式氛围。此时一名亢奋过度的老人还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不断振动着双肘像只鸭子”,也许象征舞厅里疯狂的气氛。的确,他从群众中抽离出来,与众不同,仿佛告诫世人都正“处于虚无主义的边缘”(au bord du néant)。小说中即使有象征意义,马尔侯总是清楚地点出,极少有任何暧昧空间。 相对地,横光利一的《上海》,通常把人群或群众描述成一个神秘的集合体,意义模棱两可。其中描述一群娼妓的一幕,值得仔细阅读。这一幕发生在第十章,参木走进一家茶馆,里头“女人看起来不像女人”(《上海》第十章,第65页)。正当众妓女纷纷前来勾引他时,参木打趣地在手掌上放了几块铜板,妓女群立即蜂拥而上,争相抢铜板: 女人们抢钱的手在他胸前彼此敲打,耳环纠结。他以膝盖撞开女人们的躯体,勉强从半空里闪闪发亮的一堆鞋中探出头来。他挣扎着,好不容易终于稳住脚步,那群女人仿佛全把头挤入同一个洞里似的,不停地在椅子脚边搔来搔去,咯咯作响。他将铜板滑落入那群女人的颈脖间,她们立刻奋起争夺,蜂腰兴起的浪涛益发汹涌。甩掉那群趴紧他不放的女人,他勉强挤向出口。突然,新的一群娼妓由柱子与桌子间冒出,向他伏击而来。他硬挺着脖子继续潜进,一面移动一面撑着肩头撞开她们。妓女群的手臂狠狠缠住他的颈项。他像条海兽般,勇猛地破浪而出。拖着妓女群巨大的压力,他汗流浃背屈身向前,泅水似地奋力冲向浪涛的破口。但好不容易挣脱后,妓女群会再度蜂拥而上,同时不断有更多加入。他以手肘向四面八方推撞,那些女人被撞得个个摇摇晃晃,不久后又攀着其他男人的脖子离去了。(11) 在此大幅引述原文,目的是强调小说把那群妓女描写得犹如一窝海蛇般。小说中用来描写这群妓女的词句,在如此暗示:例如“全把头挤入同一个洞里”(一つの穴へ首を突つ込む)、“不停地在椅子脚边搔来搔去”(椅子の足をひつ抓ぃてゐた)、“咯咯作响”(ばたばたしながら)、“蜂腰兴起的浪涛益发汹涌”(蜂のゃぅな腰の波が一層激しく摇れ出した)。不断蜂拥上来缠绕脖子的手臂及攀附在身上的躯体,令参木无法动弹且汗如雨下,构成了一场超现实的梦魇,与《人类的命运》中的写实描述形成强烈对比。此幕中,读者是从参木的角度看着这群女人,而他的主观感受使这群妓女蜕变为蛇一般的怪物。文中不停出现隐喻,围绕着卖淫、贪婪及女人商品化的主题,象征意义浓厚。 横光利一反复强调,象征主义是新感觉派的主要技巧。由他对穆时英——中国新感觉派作家中,唯一与日本新感觉派有直接接触的作家——所作的评论,可见端倪。穆时英与横光利一除了都有象征主义倾向之外,两人是因日本帝国的大东亚共荣圈理念而发生联系的(12)。一九四○年九月,《文学界》杂志辟一专栏,悼念穆时英于同年六月二十八日之死,横光发表了一篇文章。在此篇文章中,他提起穆时英曾于前一年拜访东京(13)。应该注意的是,提出大东亚共荣圈构想的东亚联盟,正好于一九三九年十月设立于东京。大东亚共荣圈之建立由外务大臣松冈洋右于一九四○年八月二日率先宣布(14)。像穆时英这样的中国新感觉派作家,一心以日本新感觉派为楷模,是众所周知的。在日本积极拉拢亚洲国家以对抗西方的战争中,他的形象有助于日本政策,一点都不奇怪。我们知道,穆时英于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拜访东京时,是跟着林柏生——亦即当时汪精卫伪政府行政院的宣传部长——所率领的外交团而去的;汪伪政府正是日本的羽翼(15)。穆时英于一九四○年三月出任汪伪政府主持的《国民新闻》创刊社长,同年六月二十八日在任上遭到暗杀(16)。 根据横光利一的文章,穆时英拜访东京时,有一晚与横光及其他几位日本文人会面(包括片冈铁兵、菊池宽、林房雄、久米正雄及尾崎士郎)。在谈话中,穆时英提到他的妹夫曾于巴黎做过保罗·梵乐希(Paul Valéry)的学生(我们知道戴望舒曾于一九三二年十月至一九三四年春天在巴黎求学,于一九三六年娶了穆时英之妹,并于一九四○年离婚)(17)。他们也论及赛珍珠(她于一九三八年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过不久,穆时英问横光:“日本新感觉派现在发展如何?”对横光而言,这个问题正好提供他深刻思考“东亚现代青年”现况的机会。 穆时英的问题当然不好回答。横光先在文章中首先说明:“我最后以类似这样的话告诉穆先生:新感觉派正在为我们国家的传统寻找新意义,尝试重新诠释传统。”其次他指出,十多年前他出道时是新感觉派作家,而到目前为止他从未违背过当年的立场。他当时之所以迟疑于回答穆时英的问题,不是因为他羞于回答,而是中国传统与日本传统间的差异,令他难以解释清楚。他进一步声称,穆时英被枪杀正是起因于“两国之间新传统的差异”。接着他提到,八月号的《知性》杂志发表了穆时英小说《黑牡丹》的译文。故事中的青年,在舞厅里为一名女子神魂颠倒,就为了插在她发际的一朵康乃馨,追随她离开舞厅没入黑夜。当女子被狗咬伤,倒在路旁时,他才目瞪口呆地发现,那朵他痴痴追随的康乃馨却不见了踪影。横光称赞《黑牡丹》是“一篇富含象征意义的新感觉派短篇小说。”由此他下了以下结论: 新感觉崇尚理性与科学,这是东亚现代青年应该接受的共同任务。无论各国民族传统如何重新转化蜕变,这个共同的任务形成了东亚凝结、而非分割的力量。(18) 然而,横光利一对日本大东亚政策的态度,却并非如同这篇文章所述般明确;此篇文章的写作目的,很显然是为了政策宣传。本文将仔细阅读《上海》,设法凸显横光利一对大东亚政策的暧昧态度,以及作家的战争责任问题。在深入探讨此议题之前,我们应先尝试了解,对横光利一而言,象征究竟有什么理论意涵。为此,我们必须详细检阅他一九二五年发表的《新感觉论》一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