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作品的有机整体原则 尖锐,犀利,深文周纳,鞭辟入里的独到之见,文学批评愈来愈多地显现出居高临下的理论姿态。从精神分析学到解构主义,许多批评家出示的奇异结论显然逾越了常识,甚至遭到作者的激烈反驳。这时,人们多半会迅速地联想到一个命题:“过度阐释”。从《红楼梦》的索隐、《老人与海》的象征到精神分析学对于梦以及各种无意识症候的解释,“过度阐释”时常成为文学批评再三遭遇的苦恼。所谓的“度”在哪里?“度”是一个固定的数值,还是一种历史性的文化建构? 迄今为止,以片面换取深刻构成了许多文学批评的策略。无论是精神分析学、解构主义还是后殖民理论,批评家不惜肢解作品,挑选某些片段大做文章,无视它们与作品整体的衔接、联系。由于批评家的解读和阐述,这些片段的意义急剧膨胀,以至于无法重返作品整体。如果仅仅依据“后妃之德”解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按照严世蕃的生平考据《金瓶梅》的西门庆,或者在《红楼梦》之中穿凿附会清世祖与名妓董小宛的生平事迹,如果仅仅援引精神分析学的“阉割焦虑”分析卡夫卡小说或者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那么,作品之中的另一些片段可能无所适从,作品的有机整体将遭受破坏乃至毁弃。 当然,并非没有人对于这个传统原则表示疑问——作品的有机整体仍然是一个必须维持的界限吗⑤?事实上,审美是坚持这个传统原则的首要原因。可以从苏珊·桑塔格的表述之中察觉,审美“感觉”必须以作品的有机整体为前提。尽管医学可以将身体理解为众多器官系统分而治之,但是,“感觉”接受的是一个人物的整体。钦慕一个人物或者厌恶一条狗的时候,“感觉”接收的是整体信息而不是一条胳膊或者一根尾巴。不论众多批评学派制造出多少理论仪器,解剖刀下找不到灵魂。作品或许仍然是“理论时代”无法彻底分解的一个实体。无论是一首诗、一部小说还是一幅画、一支乐曲,深入人心的审美震撼来自作品整体而不是文学批评摄取的若干片段。这个意义上,苏珊·桑塔格所说的“作品本身”包含了顽强抵抗理论代码解构的内聚力。 如果说,理论代码时常抽空作品的躯壳,擅自赋予另一个灵魂,使之皈依某种强大的理论学说,那么,另一种劫持作品的力量来自文学史。一部作品的价值并非自明,它必须纳入众多“他者”构成的文学史谱系获得评价。这部作品的独创、开拓或者沿袭、因循守旧只能在文学史谱系之中显现。当然,文学史并非一个固定实体,拥有某种不变的标准性质。从《诗经》《三国演义》《阿Q正传》到《伊利亚特》《堂吉诃德》《尤利西斯》,它们入选文学先贤祠的理由远为不同。因此,文学史对于一部作品的综合评估包含了来自众多“他者”的多向视角。作为文本之间的相互衡量与相互参照,“互文性”最大限度地敞开了各个文本的边界:没有哪一个文本是真正独立的,所有的文本都在相互映射。可以说,这时的文学史整体再度从外部剥夺了个别作品的独立价值。 另一些时候,文学史的特殊主题甚至将文本的自足性视为必须摧毁的障碍。一些批评家按照布罗代尔和华勒斯坦关于世界体系的理论模型建构“世界文学体系”,力图发现世界文学内部中心与边缘的分布以及隐秘的权力机制。如此宏大的主题必须摆脱众多细节的纠缠。因此,批评家甚至提出放弃文本的直接阅读,其批评策略是间接的“二手阅读”:仅仅借助他人的文学作品概述综合文学史的概貌。为了换取一个宏大的战略视野,批评家毫不惋惜地牺牲众多文本的独特性⑥。 耐人寻味的是,遏制文学史谱系强大吸附的能量同时存在。可以察觉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一段时间,“事件”突然成为许多批评家叙述文学史的关键词⑦。他们不仅提到了伊格尔顿的《文学事件》一书,同时还提到了齐泽克、巴迪欧对于“事件”的定义。不论是齐泽克将事件想象为“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还是巴迪欧“对可能性的创造”,“事件”一词无不包含了自足的意味。这时,批评家倾向于恢复“事件”现场的诸多因素,注重这些因素的聚合作用,注视一个又一个分散的“事件”单位本身。这种考察削弱乃至阻断了文学史内部脉络的关联和连续,重现文学作品为中心的独立性质。尽管目前还无法证明“事件”一词拥有多大的理论潜力,然而,这个动向至少表明,“作品本身”以及隐含的内聚力构成了启动和展开文学批评的一个活跃单元,它或显或隐地制约各种理论霸权的长驱直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