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种春 在理学家看来,春天发生万物,既可体味儒家仁恩之义,又可体味大易流行、生生不息的天人合一之境。如朱熹《仁说》云:“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因此大多数理学家都喜欢在诗中写春天,借以体拟仁道,或传达自己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 范浚诗歌对春天特别敏感,出现在他诗中的“春”字达六十四次。还有一些诗,虽通篇未出现“春”字,但实际上亦是写春景,如《幽居》、《对酒分和杜诗》等。在范浚的写春诗中,的确可以看到他对春天带来的生命萌动的歌赞。如《次韵弟茂通立春四首》其一、其二: 物华俱入发生辰,喜见花梢刺眼新。便好衔杯嚼红蕊,不须枝上火烧春。 青青覆雉麦畦肥,柳线轻黄拂面垂。拟赠物华无丽句,徒惭口业未抛诗。 白居易《早春招张宾客》诗有“花光焰焰火烧春”,形容早春花枝怒放如朵朵火焰的盛况。范浚诗写立春之景,对春光的体认显然更早一些,他看到了含苞欲绽的清新花枝、轻柔拂面的淡黄柳条,还有长势喜人刚能覆盖野雉的青青麦田,他无需等到春花怒放,已是要衔杯痛饮、赋诗高歌了。“便好衔杯嚼红蕊”化自白居易《玩半开花赠皇甫郎中》“衔杯嚼蕊思”,“徒惭口业未抛诗”化自白居易《寄题庐山旧草堂兼呈二林寺道侣》“犹残口业未抛诗”。再看他的《雨后出郊二首》: 晴景收林霭,春郊剩物华。曲尘官道柳,粉艳野墙花。竹里草亭古,沙边苔径邪。遣心知有处,发兴渺无涯。 扶舆穿密竹,度彴过前溪。霁色烟横野,春声水绕畦。映山行白鹭,迁木韵黄鹂。客里贪幽事,归时日已西。 这是早春雨后的郊野:官道两旁淡黄的柳条,野外墙头粉色的花朵,竹林里古意盎然的草亭,沙路边歪斜的苔径。诗人迂回穿过浓密的竹林,踏上独木桥渡过小溪,进入大自然的更深处寻幽探胜,这时他的视听为之一变:原野霁烟四溢,山前白鹭惊起,水声绕田而流,黄鹂唧唧择木而飞,真是美不胜收。诗人流连忘返,直至日落始归。 在生机勃勃、清新美好的大自然怀抱里,范浚不仅诗酒自适,而且真切感受到生命的惬意与宁静,他似乎与自然融为一体,这可以说是范浚大部分写春诗的特点。不过,尽管诗人沉醉美景,与自然亲密无间,但不论摹景、叙事还是议论,诗人都有着较强的主体性,他有选择地将自然万象有序化和明净化,以契合自己的心意。在这些诗中,诗人对世界的态度是主动和有把握的。 值得玩味的是,范浚笔下还有另外一种春天。在那里,诗人没有从积极的一面进入,他的态度是暧昧甚至放纵的,似乎对自然万物缺乏掌控的力量和信心,诗的世界也因此缺乏一种和谐感与秩序感,诗人心境也多黯淡低迷或无奈不安。如: 天暄地媚春融融,化工点染分花容。东风夜半入香陌,杂树晓繁争白红。兰丛蕙根芳翠滴,柳艳明眉轻羃。红颜绿鬓青春客,壶中新醅鸭头色。残丝冉惹愁如织,日暮低迷草萋碧。(《春融融效李长吉体》) 杨花乱落青春暮,燕拂帘旌傍人语。缥壶买酒洗春愁,回风落日檐花舞。赫蹄断烂千载书,青灯照字惊蟫鱼。冬烘老生时自哂,安用盘盂学田蚡。(《三月廿六日夜同侄端臣端杲观异书效李长吉体》) 一春痴癖门长扃,两耳不闻鶗鴂声。不知东南风,扫尽红紫英。行行点检桃李径,但见树子青冥冥。门前水流渠,照灼须眉清。科斗游其间,脚股各已生。渠旁草郁郁,草底蚯蚓鸣。韵如抽茧丝,幽咽得我听。念此琐细物,随时变音形。黄河赤鲤或点额,老骥塞默长羁缨,嗟嗟世路真难行。(《同侄伯通端杲效卢仝体》) 这几首都是拟体诗,所摹拟的对象是中晚唐以奇丽著称的李贺和以险怪著称的卢仝,已经预示着诗人和谐宁静的心境将被打破。《春融融效李长吉体》开篇就是“天暄地媚”的热闹气势,以下红、白、翠、绿、碧,浓得化不开的颜色扑面而来,尤其对绿色的渲染从第五句一直持续到结句:兰蕙的香绿,柳枝的黛绿,青年男女的鬓绿,壶中的酒绿,夕阳下的草绿,虽说是“春融融”,但“残丝”一句点出乃暮春之色,整幅画面的色彩并不明朗,而是杂乱阴郁且绿意过浓,因此给人以“愁如织”和“低迷”之感。《三月廿六日夜同侄端臣端杲观异书效李长吉体》的诗题已明示出是残春,但没有从颜色上着力,而是多用一些消极性和毁坏性的动词,强化人与外界的龃龉感,如“乱落”“暮”“断烂”“惊”“哂”等,从杨花乱落的春暮,到回风舞花的日暮,再到青灯照射残书的夜暮,一个老书虫自嘲道:何必像田蚡那样多识古文奇字呢?人对现实的无力感油然可以感知。《同侄伯通端杲效卢仝体》描摹的是暮春或初夏光景,这从诗中“东南风”一词可以推知。该诗不仅红、紫、青、黄、赤等字点缀其间,色彩斑斓;而且“长扃”“不闻”“不知”“扫尽”“幽咽”“塞默”“难行”等字眼让诗的情绪低落;再加上鶗鴂、科斗、蚯蚓、赤鲤、老骥等动物意象的转换跳跃增大了诗歌的张力,全诗充满着一种奇陡突兀的刺激感和紧张感。 也许我们可以将范浚的前一种春叫做“所历春”,把后一种春叫做“所拟春”。因为前者是诗人亲身感知的世界,后者带有幻想与假设成分。范浚诗歌的奇妙性是他对直接感知的审美对象经过了理性的过滤,使之达到一种明净、调和、有序、宁静,但感觉也因此是不完整的;而在他所摹拟他人审美经验的世界里,反而有可能保留被他理性过滤掉的其他感觉,特别是那些摹拟李贺、卢仝、温庭筠等重视感官描绘的诗人的诗歌中,常常变有序的展开为无序的共呈,更多表现出一种人类感觉尚未明晰分化时的包容感和丰富感。有点热烈,有点感伤,有点怪异,有点混乱,有点朦胧,甚至有点无聊……这样一种审美经验的呈现,也许更接近于人类原始的感性经验吧。 值得一提的是,范浚对夏的描写,也有“所历”与“所拟”两种不同形态。范浚所历之夏与所历之春一样,是一个自适清和的世界:“麦风澹荡气清和,又见阴阴夏木多。试问社中同志士,经春学力竟如何。”(《四月一日偶成三绝句奉勉诸友》其一)“水亭珍簟卧瑠璃,日暮凉生小雨催。谁刺莲船过前渚,榜歌声落枕边来”(《四睡次三兄茂载韵》之夏)。但是在所拟之夏中,色彩或刺激则要浓烈得多: 黄梅雨歇春归后,抟黍哺雏鸠唤妇。红残小颊蹊上花,翠刷浓眉陌头柳。箨痕半脱烟篁瘦,露裛幽香逗书牖。云容漠漠晓阴愁,麦信风前一搔首。(《四月十六日同弟侄效李长吉体分韵得首字》) 海棠红歇莺停歌,麦风时候犹清和。帘垂箓簌深院静,赤栏细柳阴婆娑。池塘正觉幽事好,萍叶藻蔓涵清波。一双胡燕薇丛外,衔得芹泥来补窠。(《同弟茂通效温飞卿体》) 效李贺的诗照例是狠重字眼交织,浓艳色彩混杂,所写物象纷沓密集,黄梅雨、哺雏鸠、蹊上花、陌头柳、烟中竹、窗前花、天上云、麦信风、搔首客,特别是形容风雨过后,花枝凋零如女子颊上残红,陌上柳色如女子翠眉新描,以人喻物,刺激感颇为真切。效温庭筠的诗虽然写麦风清和,但海裳之红、栏杆之赤、细柳之绿、萍藻之青,加上垂帘、深院、池塘、胡燕及“赤栏细柳”的暗示,诗中的香艳味颇浓,一幅美人初夏酣眠图也呼之欲出。这和《四月一日偶成三绝句奉勉诸友》中的麦风清和显然是两个世界。 总之,“所历”的特点在于诗人基于自身理性对感性的提纯和过滤,使诗歌在符合自己审美趣味的世界里打开;“所拟”的特点是诗人摹拟特定的对象,使诗世界在特定对象的审美规定性中打开。“所历”与“所拟”是两种不同的审美经验,并不限于范浚诗歌中的春与夏,也不限于范浚的诗歌,它所呈现出的审美情感和诗歌趣味的差异性,值得人们关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