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看人远,看云近 如果我们承认人性和心理活动的复杂性,就不会简单认为范浚在选择为道高隐的时候没有过矛盾、犹豫、挣扎和痛苦。他笃学、探道,但也有用世的才能和心志。否则我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有进卷之作,其中二十五篇《进策》尤能见其治世之才,他的文章也多有现实的价值关怀。如胡应麟《范浚先生集序》所云:“其诗文不甚概于古,其持论甚破款,而才藻辞令,奕奕足以发之,非龌龊守章句椎朴俚儒比。尤慷慨好纵谈天下事,所上皇帝诸书,及李、富两柄臣启,抵掌万言,率引喻古今,洞达彼己,凿凿可见施行。至传翟义、说李孝逸、志徐徽猷(按“猷”当作“言”),雄辨瑰略,百折弗穷,而忠义激烈,浩然之气,诵之犹若浡郁于简编,而飞动于翰墨,是又足觇先生肩抱之奇伟。匪槁首山泽,锐于忘世者也。”[4](P597)从中可以看出他另一幅入世的面孔。 不过,如前所言,范浚对入世的条件十分苛求,《寄上李丞相书》中云:“欲依世挠节则不能,欲遗世远引则不忍,欲求所依归则无有。遑遑乎若迷涂冥行,而无适从于斯时也。士非信道笃,自知明,行藏自我,不因人而作辍,则其所成就殆未可知也。”可见他虽然矛盾彷徨,但绝不愿为道屈身,哪怕对现实做出些微让步。在《遣兴五首》其一中,我们可以进一步体味他的这种心境: 商山园绮徒,雪发映松露。山间谓终老,不踏市朝路。一朝前星匿,羽翼起调护。婆娑古衣冠,笑定国储副。留侯计股尔,曷遽动贞素。因知古今士,出处自冥数。功名苟不免,四老犹一助。宁庸巧驰驱,失尔邯郸步。 据《史记·留侯世家》、《汉书·张良传》载,秦末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用里先生,避秦乱,隐商山,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皓白,时称商山四皓。汉高祖召,不应。后高祖欲废太子,吕后用留侯张良之计,迎四皓,辅太子,遂使高祖辍废太子之议。这首诗即用此典,最后指出“出处自冥数”,如驰驱竞进,终会落得邯郸学步的结局。由此可见范浚信道自知、行藏自我、待时而动、守命适性的思想。 但是,社会现实最终令范浚失望,在范浚看来,这不仅是一个如《狂泉》诗中所描绘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社会,而且充满着不安定和险恶的气氛: 高蝉荫嘉木,未省螗斧危。勇虫亦何愚,不顾黄雀饥。痴痴挟弹子,已复露沾衣。世事无不然,古今同一悲。(《杂兴五首》其三) 翻云覆忽雨,昨火今已冰。三涂九州险,未似今人情。人言余耳事,令我不忍听。嗟哉泜水上,刎颈遂寒盟。(《遣兴五首》其五) 前首诗化用了《庄子·山木》、《韩诗外传》和《说苑》中有关螳螂、蝉、黄雀、挟弹童子的典故,用来形容人际间互相牵制算计的复杂关系。后首诗说的是即使像陈余、张耳那样的刎颈之交也会反目成仇,人与人之间惯弄权术、反复无常,其险恶胜于三涂山那样的九州之险。《冬夜有感》诗将这种心情揭示得颇为透彻: 宵长倦观书,掩帙起微步。徘徊檐隙月,点缀竹稍露。寒空顽无风,寂历雁时度。不知何处村,尚急野塘戽。哀哉当丙夜,取水穷沮洳。得无空鱼群,一举不复顾。那知今竭泽,无复鱼可捕。天公仁百物,暴殄天所怒。褰裳欲从之,告以盍长虑。浮云暗林野,恐堕荆棘路。出门还入门,此意定谁喻。遣兴强微吟,凄凉不能句。 他不满对人民苛刻盘剥、竭泽而渔的做法,想要出谋划策,挺身而出,却又怕障碍重重,陷己于荆棘罗网,于是出而复入,凄凉长叹。这种对世道人心的强烈不适应和担忧畏惧,也成为范浚最终放弃入世济世之心,选择为道而隐的诱因之一。 与对世俗人情的失望和主动疏远相比,范浚对于自然山水表现出一种由衷的热爱。他的诗中,山居、登临、出郊、玩月、探春、喜雨、喜雪的题材比比皆是,且多姿多彩,充满生意和亲切之感。略举数首可窥一斑: 远草连云碧积,繁花照日红酣。信马贪看春意,不知错过村南。(《春日行兰溪道中六言》) 燕落雨知节,鸠鸣天欲晴。行云飞断碧,斜日漏微明。笋上竹三径,苗肥田一成。野人知得饱,索酒坐班荆。(《次韵六兄茂永首夏新晴》) 乐事惬幽讨,闲情便旧游。梳风修竹晚,挂日老枫秋。一饱桑门饭,百忘尘世忧。萧条茅屋下,可以纵冥搜。(《游南山晚归二首》其一) 云顽欲雪不雪,梅冻将花未花。荒草狭蹊山路,断桥流水人家。 瑟缩鸦栖古树,联拳鹭立回塘。水际风低白苇,隔村时见牛羊。(《冬日行兰溪道中六言二首》) 春日里云草连碧、花日映红,信马贪看,以致忘记时间空间;夏日里燕落鸠鸣、笋茁苗肥,正好与野老把酒言欢;秋日里晚竹老枫,饱餐僧饭,亦堪忘忧;冬日里荒草古树、断桥流水、回塘白苇、鸦鹭牛羊,真是鲜活如画。在他的《次韵陈叔永山居二首》其二中,还具体展现了自己的归隐之乐: 子方夸小隐,我亦爱深居。出补登山屐,归携带月锄。旋沽新漉酒,聊驻故人车。有此幽栖乐,虽贫亦晏如。 朴素、温馨、自然、明净,真有一种陶渊明式的返璞归真的快乐。范浚觉得,与人心的功利善变、难以捉摸相比,不改的青山、长流的绿水显得更可亲近信赖。他的《寄题郑亨仲可友亭》云:“嗟今轻薄子,对面生九疑。宁如友真山,贞质终无移。”《次韵富修仲见赠二首》其二云:“幽栖长懒放,野性耻浮沈。避俗真成僻,居山恨不深。”都多少传达了这层意思。在《次韵侄端臣感兴》诗中,范浚集中显现了这种亲近自然疏离人世的态度: ……独往属幽人,膏肓嗜泉石。伊予真爱山,所向留屐迹。遥岑难历脚,望望怜寸碧。阿卿昨远游,厌俗眼常白。归来对家山,随遇有余适。哦诗洗穷愁,感事念今昔。婆娑碧溪上,俛仰欣自得。应嗤曩行路,万事等儿剧。相期从此始,幽赏旦连夕。 白眼厌俗,青眼对山,岂不正是基于范浚“膏肓嗜泉石”“真爱山”的个性;也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随遇有余适”的范浚才能“俛仰欣自得”,难怪他对自然山水会“幽赏旦连夕”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