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江在引用艾略特时有一种隐隐的抗拒,这并不是意味着他认为艾略特在信仰上误入歧途。古义如此爱读但丁和艾略特,但自己却没有加入基督教会,引起繁的困惑。一天夜深人静,两人把酒畅谈。作者通过繁告诉读者,在古义很亲近的人中间,有的已悄悄皈依了基督教并有了信仰,古义却并不知道,如六隅先生、篁(著名作曲家武满彻)和吾良(著名导演伊丹十三,大江的大舅子),他们其实都是教徒。繁说,没有信仰者就像被洪水卷裹着的人,他们手里抓不住任何有根柢的东西。这种悲惨生活过了一辈子也不愿自杀,真是无法解释。繁是清醒的,认识到自己随波逐流的生活缺乏意义,虽然在从事被他称为“unbuild”的爆破工作,也是三心二意。此前发生的一起所谓“交通事故”其实是他自杀未遂(194-195)。就在繁发表这一通意见的时候,他听到了古义发出哭声:“‘古义,眼下你是在哭泣吗?咱可是听到那哭泣了。即便你是在模仿哭泣,也是过于逼真了,因此让咱吓了一跳!’说完这话后,(繁——引者注)便开始在睡眠中发出粗重的呼吸”(200)。这是从古义的视角来描写的,实际上他是在真正哭泣。繁几天前驾车时神情恍惚,求死未成,回到生界,依然有一种“被突然的虎头蛇尾打垮了的气馁和疲劳”(197)。此刻他语虽沉痛,心里却有点麻木,很快呼呼入睡,而古义可以说彻夜不眠。 上面的引文是小说第二部分的最后一段。从这一细节可见,古义对信仰问题看得很重。正因为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不能为了灵魂的安妥或个人的解脱匆匆入教,仿佛教会是个满足自己情感需求、使用便捷的避难所。他为世俗的黑暗所包裹,无法像艾略特诗中所言,静候“上帝的黑暗”(也是一片光明)降临,为此他有刻骨铭心之痛。他读艾略特的诗和关于他的传记、研究著作,(11)深深感动,但又因时代、文化背景的不同以及某种独特的个性,未能完全进入艾略特的世界。他在大量引用艾略特的同时一次次谨慎地在可能涉及积极宗教内涵的诗行前止步,这种不得已的选择性是自己求信仰而不得的必然结果。他意识到那些诗行自己如此钟爱,却没有真正成为“自己的东西”。英国哲学家麦可·泰纳曾经讨论过非基督教人士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欣赏基督教音乐的问题(Tanner 127-47),古义感叹自己对艾略特的诗作毕竟还有点“隔”,为这问题的复杂性做了很好的注解。古义是一位细心出色的读者,他知道,《小老头》尽管是艾略特的早期作品,也是对信仰的探索。这里是古义痛苦的自省: 在自己前行的途中,倘若那一天,把下面这节诗果真作为自己的东西而接受的那一天到来—— 新年又在等待春天 猛虎基督往这里来。[《小老头》,第19至20行] 如此怀着可怜的期待并流淌着泪水,即使过去了十五年。 新年里猛虎跳了出来。将我们,吞噬。[《小老头》,第48行] 也从不曾有过如此体验,现在,已然成为一个没有信仰的小老头。古义人在想,在自己的心底里,较之于五十来岁——那般带着醉意哭泣、像是在苦苦劝说位于远处的某人——时的自己,现在更觉得凄凉。(10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