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澄清了黑格尔艺术观的谬误之后,阿瑟·丹托艺术哲学的错误就不难发现了。丹托主张当代艺术已经终结的根本依据,就是现代绘画必须依赖于一定的艺术理论才能得到理解和鉴赏。应该说,这种现象在对现代艺术的鉴赏中是客观存在的。诚如丹托所说,像杜桑的现成品艺术,或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往往在外观上与非艺术品毫无区别,因而艺术鉴赏就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感性活动,而必须借助于理性的思考。除此之外,现代艺术愈演愈烈的抽象化趋势,也加剧了人们理解上的困难。时至今日,对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等人的抽象艺术的鉴赏仍然是一个令人生畏的难题。问题在于,对传统艺术或具象艺术的鉴赏难道就是一种轻而易举的感性活动吗?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描绘的就是一位美丽的少妇,然而她那神秘的微笑又有几人能够真正领会其魅力呢?人们通常认为,传统艺术史通俗易懂、老少咸宜,实际上这只是一种错觉而已。普通人之所以觉得具象艺术不难理解,是因为他们把具象艺术简单地当作对一个具体事物的描绘,当他们能够通过感性形式辨认出该事物的时候,就以为自己已经理解了艺术品。只有那些具有敏锐而精细的鉴赏力的观众和读者,才能够敏锐地把握到其中所包蕴的深刻内涵。这也就是说,对于传统艺术或具象艺术的理解,同样需要深湛的理解力。许多论者认为,对传统艺术的理解仍然是一种直观行为,而现代的抽象艺术则只能诉诸理性的思考,因而后者违背了艺术创作的根本规律。丹托显然也认为,对现代艺术的理解已经不再是通常所说的艺术鉴赏,而是一种抽象的理论思考。但在我们看来,这两种鉴赏之间并无根本的差别,实际上都是本质直观行为。现代艺术或抽象艺术的根本特征,在于它抛弃了传统艺术或具象艺术的感性形式,把审美直观所把握到的本质或真理以直接的方式显现出来。因此,对现代艺术的鉴赏所依赖的并不是理性的思考能力,而恰恰就是本质直观能力。观众必须能够把现代画家所提供的抽象的几何线条、色彩块面以及怪诞的构图,还原为艺术家所直观到的普遍意蕴。表面上看来,现代画家总是先提出某种抽象的创作理念,然后据此创作出那些晦涩难懂的艺术作品,而实际上这些理论并不是理性思考的产物,而恰恰来自于艺术家艰苦的直观实验。康定斯基的名著《艺术中的精神》就列举了他通过直观所把握到的各种色彩的普遍内涵,比如他主张“在绿色中存在着灰色中根本不存在的生的可能。灰色中没有生命是因为它来源于不具备纯积极(运动)力量的色彩”(53)。“黄色是典型的大地色。黄色不可能有多大深度。当它调入蓝色而偏向冷色时,它就……呈现出病态的色调。与人的精神状态相比,就可以把它看成是色调鲜明的疯狂图画,不是忧郁或疑惧,而是癫痫、丧失理智和歇斯底里大发作”(54)。在《点·线·面》一书中,他又探讨了各种几何元素所具有的基本内涵和表现功能。从这里可以看出,我们只有把握到了艺术家所表达的深刻内涵,才能理解他们所创作的艺术品。抽象艺术之所以显得晦涩难懂,就是因为它把艺术家直观到的普遍本质直接表现出来了;与之相对,具象艺术之所以显得通俗易懂,则是因为艺术家把这种普遍本质隐藏在感性形象的背后。然而具象艺术的通俗性实际上是一个假象,因为当观众辨认出艺术家所描绘的人物或景物之后,并不意味着他理解了作品的真正内涵。事实上,真正的艺术鉴赏是在此之后才开始的,即只有当观赏者能够透过感性形象把握到其所表达的一般本质之后,对作品的理解才所完成。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常困惑于艺术作品意义的不确定性。西谚云,“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红楼梦》诞生至今已有数百年,无数读者和专家却至今仍在为其主题和内涵争论不休,以至于竟然建立了一门“红学”。事实上,越是经典的艺术,其意义便越是难以琢磨,无法穷尽,这一点不管是对传统艺术,还是对现代艺术来说,都是普遍适用的。现代艺术抛弃了人们熟悉的感性形式,当然让人们感到无所适从,但其所提出的理解和鉴赏任务,却并不比传统艺术来得更加艰深和晦涩。丹托的错误就在于把对艺术意蕴的直观混同于理性的思考,以至于错误地以为现代艺术已经蜕变成了艺术哲学。事实上无论是杜桑还是沃霍尔,其目的都不是为了建构一种艺术哲学,而是为了创作一种艺术品,这种艺术品或许看起来过分怪异或者平常,以至于不符合人们对艺术品的固有印象,但这只能说明它们是一种新的艺术品,而不能说它们不再是艺术品了,更不能说艺术就此已经终结了。此中的道理十分简单:只要艺术家还在创作艺术品,艺术就肯定没有终结。无论人们为了理解艺术炮制了多少理论,这些理论都是为理解作品服务的,而永远不可能取代作品。黑格尔说对理论的偏好表明现代人已经不再把艺术当作智慧和真理的最高形态,这即便符合当代的现实,也只能说明当代人偏好的智慧形式是理性的而不是直观的,却不能说明理性是比直观更高的智慧或真理。丹托甚至连直观与理性之间的界限都分辨不清,因此他就只能跟在黑格尔的后面鹦鹉学舌。 回首西方两千多年的诗与哲学之争,实在是令人感慨万端。柏拉图一面气势汹汹地向诗人下了“逐客令”,一面又把哲学家确立为理想国的王者(此所谓“哲人王”),俨然已经取得了这场争端的胜利。然而他的理想国与一切乌托邦一样,从未能变成真正的现实,而每个时代的艺术却始终是人类所创造的最美丽的精神之花。黑格尔妄言艺术终结于哲学,而哲学又终结于他的思辨唯心论,然而他的哲学在他死后不久就陷于解体,现代哲学至今还在经历艰难的重建,艺术却在现代铸就了新的辉煌。丹托哀叹于“架上绘画”的死亡,然而新的多媒体艺术却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这段漫长的历史很像是一出多幕喜剧,哲人们如同聒噪的乌鸦,不断地宣布艺术的死讯,艺术却如同一只凤凰,总是在看似生命衰竭的时候又浴火重生。或许未来我们还可以不断看到新的“艺术终结论”出台,但我们预先就可以断言,关于艺术的故事最终必然会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结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