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感性并不是一切艺术的共同特征,那么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我们的回答就是直观。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直观并不是指康德和胡塞尔所说的感性直观,而是作为本源性认识能力的本质直观活动。人们通常认为,艺术所把握和表现的是个别事物,即便是要反映世界或生活的一般本质,也不能脱离个别事物,而必须采取从个别出发去寻找一般的方法。有些学者主张,从个别出发还是从一般出发,正是艺术与科学之间的根本差异。⑤当然,对于这个问题,艺术家之间是存在争议的,歌德就曾这样描述他与席勒之间的争论:“在一个探索个别以求一般的诗人和一个在个别中看出一般的诗人之间,是有很大差别的,一个产生出了比喻文学,在这里个别只是作为一般的一个例证或者例子;另一个才是诗歌真正本性”(435节)。对于这场争论,大多数学者无疑都赞成歌德的观点,认为席勒的创作方法违背了艺术活动的内在规律。席勒作品所存在的观念化和抽象化倾向似乎也为此提供了佐证,因为这种倾向的确损害了其作品的艺术价值,用马克思的话说,他是“把个人变成时代精神的单纯的传声筒”(574;vol. 29)。但在我们看来,席勒作品的艺术缺陷与他的创作主张之间并无必然的关联,因为席勒的错误并不在于他的创作是从一般出发的,而是由于他没有成功地把一般转化为个别,或者说把一般与个别统一起来。歌德的看法是,只要艺术家的创作是从一般出发的,那就不可能达到个别和一般的统一,而事实上这一推论并不具有充分的必然性,因为尽管像席勒、萨特这样具有哲学气质和思辨倾向的艺术家,其创作的确因此受到了损害,但同时也有许多具有类似风格的艺术家取得了成功,比如但丁的《神曲》、弥尔顿的《失乐园》,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为了表达其宗教和神学观念而创作的,但却都取得了辉煌的艺术成就;反过来,许多坚持从个别出发的作家,由于无力洞察世界和人生的本质而流于平庸,恩格斯之所以崇巴尔扎克而抑左拉、欧仁·苏,原因就在于前者能够深刻地把握历史的本质和规律,而后者却常常拘泥于看似真实实则肤浅的细节描写。因此,从个别出发还是从一般出发,充其量只是艺术风格之间的差异,并不能直接决定艺术创作的成败。 或许有人会说,既然艺术创作既可以从个别出发,也可以从一般出发,那就意味着艺术作品既可以是感性的,也可以是抽象的,因而用直观来取代感性同样是在以偏概全。沃林格和康定斯基显然就持这一观点,他们都把艺术史看作这两种风格之间相互嬗变和交织的产物。但在我们看来,感性与直观之间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也就是说由直观所产生的并不仅仅是抽象艺术,感性或具象艺术同样必须以直观为基础。许多论者之所以对西方现代的抽象艺术多有诟病甚至嗤之以鼻,就是由于在他们看来,任何抽象都是理性思维的产物,抽象艺术就等于概念艺术,如果说席勒的作品还只是没有把感性和理性、个别和一般统一起来的话,那么现代抽象艺术则是完全以理性取代了感性、以一般取代了个别、以概念取代了形象,因而彻底违背了艺术规律。然而这种观点恰恰是二元论思维方式的产物,因为这些学者显然认为事物的一般本质只能通过理性认识来把握,艺术家要想既反映事物的一般性,又不违背艺术规律,就只能使一般寓于个别,一旦把一般独立出来,那就必然使艺术蜕变为概念而丧失其审美价值。而从直观论立场出发,事物的一般本质是通过直观而不是通过理性被把握到的,因此艺术要想达到个别和一般的统一,并不需要使理性参与进来,而只需使艺术活动建立在直观的基础上。 毋庸讳言,对于我们的这一观点,大多数学者想必难以接受。他们认为,艺术家要想把握事物的一般本质,就不能像科学家那样从多变的样本中去抽象和概括其共同特征,而必须始终坚持从个别出发,深挖其中所蕴含的内在本质。以作家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为例,大多数作家都必须从生活中的某个原型出发,深入思考其性格特征背后的社会根源,从而使其达到个别与一般、个性与共性的统一。问题在于,生活中的原型比比皆是,为什么只有作家才能从中发现某种一般本质呢?原因就在于作家掌握了我们所说的直观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家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实行现象学的本质直观活动。按照胡塞尔的说法,本质直观必须以感性直观为前提,通过实行目光的转向而把握住一般或共相。这里所说的“目光”并不是指视觉或五官感觉,而是指意识活动的意向性或指向性。举例来说,我们通过眼睛可以看到面前有一张白纸,这显然是一个最简单和常见的感性活动。现在我们可以把意识的目光从这张白纸转向白色,然后运用想象对其进行变更,将其变形为其他白色的东西,当这种变更达到足够充分和自由的时候,白色本身作为一般和共相就可以被呈现和析取出来(“经验”394-95)。人们通常认为,这种思维方式属于科学家而不是艺术家,我们认为恰恰相反,艺术家所进行的是本质直观活动,科学家则常常借助于归纳和概括。以鲁迅对阿Q性格的塑造为例,这个人物在生活中当然有其原型,但唯有鲁迅能从其身上发现“精神胜利法”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这一发现并不是通过社会学的取样和归纳而做出的,而是由于鲁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变形,逐渐超越原型身上的个别性,把其性格中所蕴含的普遍人性呈现出来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当作家做出了这一洞察的时候,生活中的人才能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摇身一变成为艺术形象的原型。当然,作家对于个别人物的观察和对于普遍人性的洞察并不是相互分离的,而是往往交织在一起,但只有当作家敏锐地觉察到原型身上所蕴含的普遍本质的时候,创作的灵感和火花才会被激发起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作家笔记中所积累的大多数观察都是零散而琐碎的,其中只有少数能够成为激发创作的导火线。因此我们认为,对于个别事物的观察只是一种必要的储备和积累,而不是艺术创作的真正起点。如果说作家的观察力比常人更加敏锐的话,这并不是因为作家能够注意到更多的细节,而是因为作家能够从常人所不注意的细节中洞察到某种深刻的本质和共相。直观乃是一切艺术的共同本质和基础。那么,抽象艺术和具象艺术的划分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认为这两种艺术都建立在直观的基础上,只不过抽象艺术是一种纯直观的艺术,其特征是把直观到的一般本质直接地表现出来;具象艺术则是感性与直观的统一,即艺术家把直观到的普遍本质糅合为一个统一的感性形象,从而以感性的形式间接地表现出来。前一种艺术由于舍弃了再现性和具象性,因此往往显得抽象而晦涩;后一种艺术由于借助于生动的感性形象,因而显得通俗易懂。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种差异只是由艺术家的风格所造成的,其艺术价值并无高低之分,因为它们的共同基础都是直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