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感性和理性都是以直观为基础的,那么它们之间的等级关系也就不复存在了,因为理性不再是把握真理的本源性方式,感性也不再是一种低级的认识能力。传统哲学之所以赋予理性以认识论上的优先性,就是由于把理性看作把握事物一般本质的能力,而在我们的直观论体系中,本质乃是通过直观来把握的,理性的优先性自然就被消解了。反过来,感性活动却具有了同样的真理性,因为感性也是以直观为基础的,因而感性认识同样能够把握事物的本质。人们之所以总是对感性认识抱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就是因为把感性认识与五官感觉混为一谈。事实上对人类来说,典型的感性认识并不是这种动物性的感觉,而是如审美体验和艺术创作这样的高级精神活动。马克思曾经指出:“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地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因为,不仅五官感觉,而且所谓精神感觉、实践感觉(意志、爱等等),一句话,人的感觉、感觉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对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产生出来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125-26;vol. 42),我们认为此言是极为精辟的。 三 我们把直观确立为本源性的认识能力,这与艺术的真理性问题有何关联呢?这一认识论上的根本变革将为确立艺术的真理地位奠定坚实的基础,因为艺术创作恰恰就是通过直观活动来进行的,艺术家与常人的根本差别就在于,前者有着比后者更加敏锐、更加完备的直观能力。 审美经验和艺术活动的根本特征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迄今为止的艺术理论恐怕都会答以“感性”二字。前文说过,柏拉图的模仿说就是把艺术创作视为一种感性认识。这种观点在近代的认识论哲学中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莱布尼茨把我们的认识能力区分为混乱的和清楚的两种形式,前者指的是感性认识,后者指的是理性认识,而艺术活动恰恰被他归属到了前者之中。④鲍姆加登正是由此出发,把美学命名为“感性学”(aesthetics),而他的美学实际上就是一种广义的诗学或艺术理论。黑格尔有感于这种纯粹的“感性学”必然否定艺术的真理性,因此主张艺术活动是通过感性形式来表达抽象的理念,从而达到了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我国当代的反映论文艺观尽管以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取代了黑格尔的唯心辩证法,但在把艺术活动视为感性和理性的统一这一点上,与黑格尔实则并无两样。从这里可以看出,把艺术视为一种感性活动,可以说是整个美学和诗学历史的共识。 然而在我们看来,这种看似无可置疑的观点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把握住艺术活动的根本特征。西方思想之所以始终坚持这一观点,显然与模仿说在西方诗学中的统治地位是分不开的。从古希腊到十九世纪,这种学说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即便像黑格尔这样激烈批判模仿说的学者,也并没有彻底超越这种学说的局限,因为他仍旧把古希腊的古典艺术视为最完美的艺术形态,而模仿说恰恰是古希腊文化艺术的产物,这一点鲍桑葵曾经一针见血地加以挑明:“希腊人对任何不能用可见方式加以模仿的事物都不相信——艺术再现的诗意的一面,即创造性的一面就没有能在古代受到应有的重视”(18-19)。问题在于,一切艺术都必然具有模仿性或感性特征吗?事实显然并非如此。比古希腊艺术更早的古埃及艺术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抽象艺术,以金字塔为例,那种抽象的几何线条显然并非来自于对任何感性事物的模仿,而是艺术家主观的艺术创造。纵观整个艺术史,这种现象并非罕见,中国传统的书法艺术、非洲民间的面具艺术等,其根本特征都不是感性或模仿性的。即便就西方艺术来说,感性也并不是其普遍特征,古罗马和拜占庭的工艺美术、西方现代的抽象主义艺术等,都很难说成是感性艺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建筑艺术、音乐艺术,都无法通过模仿说和感性学来加以解释。正是因此,德国现代著名艺术理论家沃林格主张,艺术作品乃是抽象和移情这两种不同的“艺术意志”的产物:“就像移情冲动作为审美体验的前提条件是在有机的美中获得满足一样,抽象冲动是在非生命的无机的美中,在结晶质的美中获得满足的,一般地说,它是在抽象的合规律性和必然性中获得满足的”(3-4)。这也就是说,模仿性或感性的艺术只是艺术活动的一种类型,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与之相对的抽象艺术。康定斯基也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伟大的抽象”和“伟大的写实”构成了艺术的两极,在这两极之间则是由抽象和写实的不同比例构成的各种艺术风格(康定斯基100)。不仅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最初的艺术就是抽象冲动的产物,也就是说抽象艺术较之感性艺术具有更为悠久的传统:“原始艺术本能与仿造自然是丝毫不相关的,原始艺术本能是把纯粹抽象作为在迷惘和不确定的世界万物中获得慰藉的唯一可能去追求的,而且,原始艺术本能用直觉的必然性从自身出发创造出了那种几何抽象,这种几何抽象是人类唯一可及的对从世界万物的偶然性和时间性中获得解放的完满表达”(33)。当然,像黑格尔这样渊博的学者对此不可能视而不见,只不过在他看来,这只是原始艺术的特征,当艺术在古希腊时代达到其成熟形态的时候,便抛弃了抽象性而转向了感性和理性的统一,因此他把古埃及的象征艺术看作艺术的初级形态。问题在于,这种抽象艺术并没有随着艺术史的发展而湮没,恰恰相反,它在中世纪和现代艺术中不断地卷土重来,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与之相对,模仿性或再现性的艺术也只是在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辉煌一时,并未成为贯穿整个艺术史的主导风格。因此,黑格尔的艺术史观显然是受了西方近代盲目推崇古希腊艺术潮流的影响,并不具有普遍的真理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