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不让《小团圆》面世真是为张爱玲想的,小说中的三姑六婆,长了多少“吊梢眼”,她们当然认得出《沉香屑》、《茉莉香片》、《同学少年都不贱》中的那些“吊梢眼”就是自己。李安拍《色,戒》,还改改易先生的容貌,《小团圆》却是完全地来函照登童叟无欺,表大爷哎呀呀不就是《小艾》里的席五老爷,二叔(即九莉之父)伤九莉的心,《心经》中许小寒的痛也是父亲给的,虽然九莉在小说中叫喊,“二叔怎么会伤我的心?我从来没爱过他。”可问题是,张爱玲前面就老老实实交代过,竺大太太问,“喜欢二婶还是三姑”,她想了想,说“三姑”,因为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这一向是古老家族的世俗教育,就像亨利·詹姆斯写的《欧洲人》,尤金妮娅问弟弟,舅舅家的两个女儿哪个好看,弟弟回说,大的更好看,尤金妮娅轻轻一笑,说,那你一定喜欢小的那个。嘿嘿,张爱玲笔下的那些突出的恨,是绝对不能听之任之的。 简直是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次啊,小说家把笔下的所有小说人物拉拢一处,哨子吹过,吊梢眼的一队,抽鸦片的一队,借人钱花人心的一队,男人柔媚女人泼辣的一队,而对抗这支人马的是谁呢,瞧,真正的梦之队,三三四阵容,二叔二婶三姑踢前场,中间跑动邵之雍,荀桦和燕山,后头是九莉和秀男,小康和巧玉。 所以子善老师最近真是有些烦的,一是到处谈论《小团圆》,都拿“真的是柯灵”“真的是桑弧”这样的问题让他不爽,二是《小团圆》居然没提到他,都写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了,还算不算张爱玲最后一个亲人! 饭桌上,我们安慰子善老师,张爱玲这是保护你啊。你看,《对照记》里的主人公多么令人仰慕,但是,一旦对照着《小团圆》读,全部经不起对照,个个显出狼狈来。 民国时期的娜拉,相片里临水照花人一般,可实际上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不断堕胎,还被强奸,为了给女儿看病,去和医生私了,所以,说起来无论是先天还是后天,张爱玲绝对不是五四儿女。当然了,这样的题材,到左翼作家艺术家手中,几乎就是《神女》,同样是为了孩子,出卖自己啊!或者就是《新女性》的时代控诉,为了生存,遭遇魔掌,但是张爱玲立意要给鲁迅的娜拉命运作大增补或新诠释。鲁迅说,娜拉出走以后,或者实在也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但张爱玲接下去说,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回家堕落,或者第四种可能,就是堕落了回来继续堕落。 眼光毒辣,心灵脆弱,九莉(张爱玲)就这样遇到了邵之雍。看宋以朗的《小团圆》解说词,以为最后会看到张对胡的憎笑,但是有些意外,一直到结尾都相当温暖,这扫掉了我心中的一些阴霾。小说看到第三章,几次提到蕊秋(即书中二婶,张爱玲之母)和九莉说话,让她产生“秽亵感”,而这种秽亵感,多少也传到了读者这儿,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词,也可算“令人震动”,怎么张爱玲这么喜欢强调这些: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原因都和性有关。可是,蕊秋和楚娣(张爱玲姑姑)在九莉面前谈性说男,处女也说的,强奸也说的,根本没有顾忌。这样看看,年纪大了写作,真是要小心的,不能一边暴露性心理,一边又想掩饰性心理。所以,看到张爱玲连连对自己亲人釜底抽薪,暗暗倒也替邵之雍担了心,虽然张胡情事,张迷骂胡不算过。 好在,并没见到九莉对之雍发出真的恶声。事实上,邵之雍第一次在小说中露面,读者感到一阵高兴(这个高兴真是政治不正确,然而却也是实话),仿佛终于看到一个熟人,这个,当然跟我们熟悉他们的故事有关,但更因为张爱玲落笔有情。邵之雍出场,一下清空了前头乱哄哄出场的几十个人物,读者心头一松,这才是张爱玲能驾驭的小说关系,所有能发生的关系才能发生。 《小团圆》的出版,其实清楚表明了张爱玲的才华不在想象力,她的小说基本就是家族实录,而在《小团圆》中,按迈克的说法,她连自己的生日星座都懒得虚构,所以,我们有百分百理由对全书作索隐研究。而索隐的最终意义,当然是在邵之雍出场后才呈现的。多少年过去,多少恨过去,张迷也好,胡迷也好,从来没有放弃过追问,她到底怎么看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