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爱情与疾病 在两位小说家的观念里,爱情并不能带来幸福,相反,它与疾病有着切近的关系。 《红楼梦》中这一点从宝黛的前世因缘(木石前盟)便已显露出来。当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绛珠草,使其得以“久延岁月”,与此同时,绛珠草却因这番浇灌而欠下情债,可以说她已因情而病:“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在五内便郁结成一段缠绵不舒[58]之意。”可见神瑛侍者之爱虽为绛珠草带来“寿”,却并未带来“福”;因为我们很难将“郁结……缠绵不舒(尽)之意”看成一种形态的幸福或福气。而且如果前世因缘只能造成此世“滴不尽相思血泪”,只能使受惠者用“一生所有的眼泪”来偿还,那么结论仍然是:爱情只能带来不幸。 这段前世因缘,决定了宝黛二人注定相遇在此生,决定了黛玉一生泪水不断,也决定了她先天便痪有“不足之症”,而且终生疾病缠身。小说家一再揭示黛玉所陷入的这重无以自拔的不幸,黛玉一入贾府便向众人解释,她三岁时,一个癞头和尚曾告诫她的父母,“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因此黛玉与宝玉(当属“外姓亲友”)在一起,是不会有好结局的。甚至她对宝玉的情感愈有领悟,她的病便愈重。宝玉挨打后养病期间,曾支开袭人,让晴雯给黛玉送去两条手帕。黛玉明白其意图,起身写诗。最后作者明确指出其病情因此加重:“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第三十四回)将爱情与疾病相联系,并不局限于黛玉,宝玉向黛玉承认,自己也因为与她相爱而“弄了一身的病”(第三十二回)。从爱情的角度看,如果宝玉只能使自己深爱的女子病情加重且与她同病,那么很可能宝玉与任何一位金陵女子都不可能有幸福的结局:要么没有爱情(他因心里有黛玉,而难以十分投入地爱另一位女子),要么没有健康(双方因爱情而弄得一身病)。 对普氏而言,爱情发展到一定阶段,爱的痛苦便占了上风,爱情成为一种内在的疾病,无法医治。如果说只有幸福能够使人身心健康,爱情造成的不幸的感觉,无疑会给人的身心带来深重的伤害。普氏视与爱情相伴的嫉妒为“间歇性的疾病,其诱因变幻莫测、难以控制,在同一个病人身上诱因总是那同一个,在另一个人身上有时则完全不同”[59],患者形态各异:有惧怕真情的病人,有惧怕谎言而一心想知道真情的病人。 由于爱之病痛的特殊性,普氏常将爱情与受奴役建立联系:一旦陷入爱情,便陷入对他人的绝对依赖:所爱者同时是痛苦的制造者和解药。在《女囚》中,马塞尔每夜期待阿尔贝蒂娜的亲吻,如同童年时期待母亲的亲吻;得不到这个吻,他便难以入眠。[60]确切说,爱的这一负面状态,可称为“上瘾”,小说家曾以“吮吸一种能使呼吸变得更顺畅的麻醉剂”[61]比喻斯万在听奥黛特为他弹凡特伊的小乐句时的感觉;将爱情与小乐句联系在一起的斯万,试图从爱情中获得的,同样是一种“麻醉剂”,一旦上瘾,便难以摆脱。爱情使马塞尔和阿尔贝蒂娜都陷入受奴役的状态(l’esclavage),一方面他让阿尔贝蒂娜与她同居,在她外出时找他信任的人陪伴,如同囚徒;另一方面,他自己也为这重关系所束缚,而不能去参观他所向往的威尼斯。而且他不愿终止这一受奴役的状态,恰恰是因为他意识到对方也感到这重奴役[62],因此爱情发展到这一步,双方都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困境、互相羁绊,甚至从对方的痛苦来获得安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