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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与《追寻逝去的时光》中的爱情描写(2)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阿尔卑斯》第二辑 涂卫群 参加讨论

    二   小说中的女性观与女性形象
    (一)女性观及与此相系的态度、行为、关系
    我们的探讨限于异性恋。异性恋建立在性别差异基础上,而性别差异又牵扯到生活经历、思维和表达方式等多方面的重要差异。在两位小说家笔下,正是这些差异影响着爱情的发生、发展,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其陷入困境。
    两部小说都采用了以男性视角为主的叙述方式,确切说,主人公贾宝玉和马塞尔的视角。由于两部小说都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传性,主人公的视角与小说家的视角比较接近。谈论小说家笔下的爱情,不能不首先关注一下爱的对象——小说中的女性的特点。
    在《红楼梦》和《追寻》中,女性都具有轻盈、灵动的特点。小说家以流水、鲜花、海鸥等比喻主人公心目中的女子。
    在《红楼梦》中,与贾府众人相比,独特的首先是贾宝玉的女性观。在他眼里,女子是“水作的骨肉……见了……便清爽”;与此相对,男人则是“泥作的骨肉……见了……便觉浊臭逼人”。这一区分,建立在肉体差异(骨肉)基础上;同时暗含了性情、精神因素:只有本身清爽的对象才有可能令人清爽。小说家不厌其烦地将宝玉身边的女性比喻为不同的花:芙蓉、牡丹、海棠、梅、桃花、杏花,等等,这些花无不象征了相关女性的性情。马塞尔先后爱上的两位少女,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在他与她们相逢的第一瞬间,前者以盛开的山楂花为背景,后者以大海和海鸥为背景;而在普氏那里,人物初次出现时的背景与人物本身的特性密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当马塞尔在巴尔贝克的海滩上与一群少女相遇,在他看来,她们中的每一位都如同鲜花,而她们在海滩上欢笑经过的身影,形成了流动的旋律。
    女性的上述特点,在两位小说家笔下,从根本上说,都基于与男性的差异,甚至与男性世界的距离。《红楼梦》中男性世界意味着世途经济、为官做宰等。贾宝玉所挚爱的林黛玉,恰恰与男性世界距离最远;当其他姐妹劝他不妨关心一下经济学问,他便以黛玉为例(从不曾说“这些混账话”)表达对她们的不满。普氏则明确指出:“女子更敏感、更细腻、更有闲,她们对某些雅致的举止怀有好奇心,敬重某些情感与艺术之美,尽管不懂,但她们把这些事情放在了似乎最令男人神往的金钱、地位之上。”[26]这其中包含了女性与男性在教育方面(暗含社会期待)的不同。
    两位主人公对女性有一种天然的爱。在《追寻》中,在青春年少的阶段,爱的对象无处不在。爱情一触即发:两道目光的瞬间接触,无论这其中包含何种信息,都足以激发爱意,少年马塞尔这样表白:“要让我们爱上一个女人,有时只消她向我们轻蔑地看上一眼,就像我觉着斯万小姐看我时那样,使我们心想她永远不可能属于我们,也就够了;有时候又只消她朝我们友善地看上一眼,就像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样,使我们心想她能够属于我们,也就够了。”[27]
    马塞尔的两次重要爱情经历——与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都属于少男少女、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在爱情的这一最初阶段,爱尤其与美、想象力、旺盛的生命力、无忧无虑的生活态度等联系在一起。正是基于男女之间方方面面的差异,这初生的爱情体现为好奇心和求知欲的满足。此时,爱者寻找的并不是理解,而是接纳少女千变万化的面孔——如同观赏埃尔斯蒂尔画上处于形态变化之中的海景。由于女性与男性所受教育的不同,从一开始,马塞尔便清醒地意识到他与海滨少女们的差异,他设想他与她们之间的话语交流可能是无的放矢。在与阿尔贝蒂娜交谈后,他反思道:
    我和她谈过了话,但不知我的话语落到了何处,它们会起什么作用,不知道我是否不过是将一些石子扔进了无底深渊。我们对别人所说的话,被听话者依据自己的本性赋予一个含义,它与我们置于这些话语中的含义相差很远,这是日常生活不断向我们揭示的事实。但是更有甚者,如果我们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他所受的教育(比如阿尔贝蒂娜的对我而言)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的爱好、阅读、原则无从知晓,那么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话语在他身上所唤醒的,是否更像是在动物身上唤醒的东西,对于动物,人倒是可以让它明白一些事情的。从而试图与阿尔贝蒂娜结交,在我看来如同与未知的事物(假如不是不可能的事物)建立联系,如同驯马一样艰难,如同养蜂、种蔷薇一样令人舒适。[28]
    在此,小说家强调了教育的差异带来的话语交流上的可能的障碍。包括阿尔贝蒂娜在内的海滨少女,都来自资产者家庭。从出身上看与马塞尔并无二致,因此这里的教育差异,实际上暗含了社会及家庭对男女的不同期待。
    基于他们的女性观念,两位主人公都对少女心怀诚敬,愿意为其效劳。
    《追寻》中,为了与少女们游戏,马塞尔放弃观看名画家作画、参加社交聚会的机会。与她们外出野餐时,他精心备下餐饮。
    贾宝玉不只对身边的姐妹,甚至对没见过面而只听人谈论的女子(“才貌双全”的“琼闺秀玉”傅秋芳),也会引起他“诚敬”的“遐思遥爱之心”(第三十五回)。对女子心怀“诚敬”,似乎是他对少女一视同仁的态度。小说第七十八回,在祭奠晴雯之际,宝玉反复寻思应如何表达自己对她的“诚敬”之心。
    他对身边的姐妹怀有天生的爱慕之情,从而努力“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第二十九回)并以为其“稍尽片心”为乐(第四十四回)。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以《诗经•国风》中的第一首诗中君子对于淑女的态度对待她们:“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他与她们一道作诗、放风筝、为她们效劳,特别是对于黛玉。与黛玉发生误会时,他向黛玉表白他的一片苦心:“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第二十八回)由于姐妹们难得走出自家的院门,他便替她们(具体而言探春)到外面采购心爱的小摆设(第二十七回)。当惜春接受贾母画大观园的吩咐,姐妹们共同合计购置必不可少的笔墨纸砚,他则悉心记录宝钗开的购买清单,并迫不及待地执行她们分派的外出求教的托付(第四十二回)。应姑娘们之托,雪天里他前往栊翠庵向妙玉索红梅(第四十九回)。丧葬仪式上,他为尤家姐妹挡住和尚身上的气味(第六十六回)。他“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却“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第三十六回)。为了博得晴雯的“千金一笑”,便任由她“撕扇子”(第三十一回)。当有了“尽心”于平儿的机会,便殷勤地协助她“理妆”(第四十四回),类似“理妆”,他还协助香菱更换石榴裙(第六十二回)。
    宝玉与少女们的关系,警幻仙子概括为“意淫”二字。何谓“意淫”?“淫”字具有双重基本含义,其一,一般意义上的过度,“久雨为淫”(许慎),孔子论《诗经•关雎》曾言“乐而不淫”;其二,隐喻意义上的过度,也即特指情欲上的过度,是谓贪色、“云雨”无节。在《红楼梦》中,“意淫”之“淫”当亦有这双重含义。首先是“淫”字的色的方面,警幻对宝玉曰:“好色即淫,知情更淫”;但由于有了“意”字的限定,“淫”字的一般意义上的“过度”的含义则得到了更多的强调,乃至削弱了其特指意义上的“色”的方面,警幻本人对“意淫”的解释:“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有可能这既表明了“意淫”二字本身耐人寻味、不可定义;同时又可将其看成对二字含义的解释,以及对宝玉的情感和行为的描述。从语义上看,这一解释将二字含义的重心放在了“意”上,因此“意淫”指的是内心的情感,尚未形成言语表达;如果放在宝玉身上,则可以理解为他能够从内心感应黛玉的心情,却无法用言语与她沟通,因此二字恰恰描述了宝玉对黛玉的态度。在此,值得一提的是,普安迪将其译为excess of the mind(可直译为:用意过度),从而“色”的方面已不可见,他认为“意淫”二字表达的正是“肉体与心灵两种过度的区别”[29];宝玉当然属于后一种过度,这种理解不无参考价值。也就是说,宝玉的淫,偏重于精神方面,他的“好色”与“知情”并不以肉体的满足为目标,而肉体的满足恰恰是贾府的大部分男性所寻求的。
    如果说对那些在才情方面与他不相上下的姐妹,特别是他最为心仪的黛玉,宝玉在诚敬之外多了一重谨慎;那么对那些地位低下的侍女、小尼姑,他与她们则有一种更为平等的关系,如同亲近的朋友。在作者的笔下,那些侍女没有丝毫的拘谨、羞怯、做作,完全是一些与贾宝玉平起平坐的可爱的游戏者:比如水月庵中的小尼智能见宝玉与秦钟争抢她倒的茶水,“抿嘴笑道:‘一碗茶也争,我难道手里有蜜?’”(第十五回)又如金钏的神态,当宝玉将一丸香雪润津丹放入她口里,“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第三十回)。显然,她们对他的态度行为习以为常,这说明他与她们经常进行类似的“平等的”少男少女间的游戏。宝玉生日之际,他与众女子饮酒,与芳官划拳,两人如同“一双生兄弟两个”[30],见不到任何主仆的迹象。在他眼里,她们是些在精神上十分自由的游戏者,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贾宝玉对少女的态度和行为,可从他“前世”(在赤瑕宫时)之名“神瑛侍[31]者”和他当时所为找到些许根源。“瑛”字根据许慎的解释为“玉光”,它与宝玉的玉石特性相系;侍者扮演的自然是侍奉他人的角色,正像他每日所为:“以甘露灌溉”绛珠草。宝玉对少女的态度,作为“神瑛侍者”的延伸,恰可用“诚敬”二字概括。在小说中,作者从态度、行为、观念、眼界等方面充分展现宝玉与少女的关系的独特之处。宝玉的女性观,不但区别于他周围的男人,也区别于贾府中掌权的女人们。
    不过,有时宝玉对女性的不幸命运的理解,显然得到作者的帮助。第二十八回与冯紫英、蒋玉菡等人的聚会上,宝玉的歌词体现了这一点:“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令人感到歌唱者自己仿佛是个女人。也许,正是因为作者赋予宝玉对女性与少女的这番深切的理解和同情,使他有别于出入贾府的所有其他男性,在他对女子与少女的爱慕中,多了几分精神性,少了几分肉欲。这种处理,与普氏十分相似,在他的小说中,主人公马塞尔同样不是简单的耽于声色的人物;小说家还常常借他之口以欣赏的口吻描写女性对服饰搭配的精通,和言语表达上的智慧。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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