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爱的困境 在两位小说家笔下,如许丰富多采的女性之美,似乎只为烘托一出出香消玉陨、“柳折花残”[35]的悲剧。这一结局在很大程度上与男女之间方方面面的差别(有些是人为的,如教育和社会期待等造成的差异)有关;此外还有个性、家庭、偶然因素等的影响。 从曹氏的立意[36]来看,不存在幸福的结局,因为恰恰是作者本人将众女子都置于薄命司中,从而红尘中(至少宝玉寓居的红尘)并不存在幸福和美满的爱情;存在的,只是一系列互相制约的可能性(一重优势总是被一重劣势抵消),在故事情节(人物遭遇)的层面,则显示为“无可奈何的”残缺。如果所有的金陵十二钗无一例外的“薄命”,那么则意味着天意使然;而人无法抗拒命运,从而一切“有为”均徒劳无益。不过从人际关系的角度看,确实是可以寻找原因的。 在《追寻》中,爱情首先被呈现为一种主观的心灵状态:爱者在所爱者身上不由自主地投射一种“奇妙的幻象”(mirage délicieux)[37];这种“幻象”,旁人无法看到,因此有些热烈的爱情在众人眼里,常被认为是“一场无谓的胡闹”。当“奇妙的幻象”消失,爱情便不复存在。因此,在种种情况下,对爱情的肯定只是瞬间的——当这“奇妙的幻象”暂时平息了爱者的生之烦恼与恐惧,且嫉妒、谎言等爱情的负面效果尚未出现时。 (一)眼神、动作带来的误解及男女之间欲望的差异 也许由于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爱情这种触动人心灵的情感首先作用于人的眼睛。因此两位小说家写爱情,都从眼神入手。曹氏侧重于描写两位主人公眼中读出的对方的形象与心态,这一原初的读解影响着他们往后的交往。普氏则细致描写了两位主人公最初交换的眼神,以揭示对飘忽不定的眼神的读解,是相当容易出错的。 意味深长的,是宝黛初逢时的描写所透露出的一些重要信息。批评家们均指出了写宝玉,只从黛玉眼中看出;写黛玉,只从宝玉眼中看出。黛玉对其最初的感受,除了“眼熟”,还有“看起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的看法。在黛玉的期待中,显然包含了对理解的重视;同时,显示出对取信于宝玉的某种疑虑。在宝玉对黛玉的观察中,同样含有似曾相识的印象,此外还表明他对黛玉心思细腻、身体娇弱和她的美貌的敏感,其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的认识,暗含了对理解对方的某种程度上的心虚。与宝玉相比,黛玉反倒更相信自己的竞争对手宝钗,而且在她们两人之间渐渐建立起一种亲近的关系。第二十八回,宝玉说出林妹妹适合的药方,要为她配一料丸药,黛玉由于见宝钗否认,便认为宝玉在撒谎;第四十五回,又向宝钗诉说“心里话”,并且“感念”她,而认为自己与宝玉“终有嫌疑”。 对于眼神交流造成的误解,《追寻》中有极其细致的描写。而且一先一后从男女双方的角度进行了展开。 先来看马塞尔与他所爱上的第一位少女吉尔贝特的眼神交流。从双方交换的第一个眼神,误解便产生了。当马塞尔第一次在唐松维尔斯万家附近见到吉尔贝特——他们当时还是孩子,由于两人都有家长在附近,他们无法通过言语交流,只能把自己想向对方表达的东西都集中在身体语言,一、两个眼神和动作中: 我看着她,先是用那不仅仅是眼睛的话语之窗的眼神,而且在那窗口悬垂着所有的感觉,焦虑而愣怔;那眼神想要触动、捕获、带走它望着的身体,连带着灵魂;接着由于十分害怕我的外祖父和父亲会随时看见这个小女孩,而让我离去,让我跑到他们前面几步,用第二个眼神,不自觉地含着祈求,它努力迫使她注意我,认识我!她把眸子转向前面和旁边以打量我的外祖父和父亲,无疑她得出的结论是,我们这帮人是可笑的,因为她扭过脸去,以一种漠然和轻蔑的神情,将自己的面孔置于他们的视野之外;而当他们继续前行、且没有看见她,一直走到了我的前面,她让她的眼神尽可能远地溜向我这边,没有特殊的表情、仿佛没有看见我,但带着专注和一丝含而不露的微笑,对此,根据人们灌输给我的有关良好教养的概念,我只能解释为带有侮辱性的蔑视的表示,与此同时,她的手略微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当这个动作在公共场合做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时,我所具有的关于礼仪的小字典只给出一个含义,它表达了一种放肆无礼的意图。[38] 从以上描写,可得出几点结论。首先,二者传递信息的方式同中有异。他们都是通过身体语言:马塞尔通过两个充满含义的眼神;从女孩的举动,可以看出,她似乎比马塞尔更成熟,她首先环顾四周,以避开马塞尔家长的目光,然后再通过眼神和手势向马塞尔示意。其次,二者所表达的含义不同,马塞尔以自己的两个眼神向陌生女孩表示,他对她很感兴趣,也希望引起她的注意,言下之义,他愿意背着家长与她来往。而女孩却以眼神和手势,尽管面带含而不露的微笑,对马塞尔表示了侮辱性的蔑视和放肆无礼的意图。第三,马塞尔对自己的眼神在传达心意上的准确度没有任何怀疑,同时他自认为对女孩的眼神及手势的理解准确无误。 这便是马塞尔与他第一个恋人在初次相逢之际所交换的情感信息。此后他们在巴黎香榭里舍公园再次相逢,并成为玩伴,然而最终他们的交往没有结果,马塞尔感到,在整个过程中,他不过是在单相思。多年以后,吉尔贝特与圣卢结婚,马塞尔已失去了他的第二位曾热恋过的情人阿尔贝蒂娜,他对自己早年的女友已毫无眷恋之情。两人再次相逢于吉尔贝特的故居唐松维尔,他们谈起小时候交换的最初的眼神和手势。吉尔贝特告诉马塞尔她当时对他的看法,她希望用眼神和手势表达的意思,以及她对马塞尔的眼神的理解。她表示那是她第一次对马塞尔“示爱”: 在唐松维尔,您和您的家人一起散步,我正在回家,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男孩。她茫然而羞涩地补充道,我那时经常到鲁森维尔城堡主塔的废墟中去和一些小男孩玩耍。您会说,我教养很差,因为那里什么样的女孩和男孩都有,他们借黑暗作遮掩……由于家里允许我独自出门,我一有机会溜出去,就往那儿跑。我没法跟您说我是多么愿意看见您去那儿,我记得很清楚,我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让您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于是冒着被您的父母和我的家人看见的危险,我用如此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个地方,现在我还觉得羞耻呢。而您当时用如此凶狠的眼神看着我,我一下明白了您不愿意。[39] 表面看来,初次相逢他们之间身体语言的交流是失败的。马塞尔没有理解吉尔贝特想要传递给他的信息:她喜欢他,希望和他一起玩耍,并向他指明了他们约会的地点。他从这些信息中读出的是女孩对他的蔑视和侮辱。与此同时,吉尔贝特的误解同样明显:她并没有看到马塞尔最初试图向她传递的两个眼神——热切的和祈求的眼神,而他传递给她的,仅只是一个“凶狠的眼神”和不愿和她一起玩的意念。他们都没有使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愿。 普氏不仅从男女双方的角度细致地描写了眼神和动作造成的误解,他还进一步对这种误解背后可能隐含的男女之间欲望的差异进行了深透展现。 小说中马塞尔的最投入的两次爱情发生在他与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与后者的爱情不过是他对前者的爱情的全面展开。在《失踪的阿尔贝蒂娜》中,阿尔贝蒂娜出走后,马塞尔反思他的两次爱情,并将两位女子进行比较:“阿尔贝蒂娜,身材丰满、一头棕发,不像吉尔贝特,体型苗条、金栗色的头发,不过她们两人有着同样健康的体格,在同样性感的脸蛋上,都有一种让人难以捕捉其含义的眼神”。他接着又表示,“我几乎能够相信,吉尔贝特的隐晦的个性、耽于声色、倔强而狡黠的天性,重又回来诱惑我,这一次寄托在阿尔贝蒂娜身上,既是另一个,又不无相似之处。”[40] 实际上,吸引马塞尔的,恰恰是两位女子难以捉摸的眼神。小说家之所以一再写到两人的“狡黠”的眼神,是因为在马塞尔看来,眼睛是灵魂的窗口,而两位少女在透露内在的欲望的同时,对其进行遮掩。不过,她们个性“隐晦”、眼神“狡黠”,与主人公的特殊的求知欲有关,在他的求知欲里隐藏着强烈的占有欲。他所要拥有的,不只是她们的身体,还有灵魂,以至她们过去和现在所思所见的一切。在巴尔贝克海滩,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的“斜睨的、含笑的眼神”初次相遇,这眼神立刻激起他强烈的占有欲:“我知道,假如我无法占有这骑自行车的女孩眼中所见,那么我也将无法占有她。”[41]在普氏笔下,男女之间在爱情中所寻找的目标不同:女性更侧重于建立一种带有游戏色彩的伙伴关系,男性则以满足强烈的占有欲为目标。 在马塞尔与阿尔贝蒂娜交往期间,小说家特别写到阿尔贝蒂娜对马塞尔两次与她接吻的动作的截然不同的反应。第一次在巴尔贝克宾馆里,阿尔贝蒂娜邀请马塞尔去她的房间陪她吃晚饭。由于微恙,她躺在床上;当马塞尔在一阵强烈的爱欲的激发下,凑上前去吻她,她先是用话语警示,当他继续尝试,她突然拉响了唤人的铃铛,从而阻止了马塞尔的行为。[42]由此,马塞尔不能不对他最初的假设(或者说直觉:这群少女并不贞洁)产生怀疑。第二次在巴黎,阿尔贝蒂娜主动上门看望马塞尔(两人已久未相见),此时恰巧他父母不在家,而他正期待着与一位梦中情人约会:曾经在巴尔贝克见过的离了婚的斯代马里亚子爵夫人。他自觉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也不怕损毁与她已泯灭的友谊,但很愿意与她亲热,以满足肉体的欲望。这次他躺在床上,引诱阿尔贝蒂娜上床与他游戏,最后她十分顺从地接受了他的亲吻和爱抚,而且之后好像还别有所待。马塞尔将这两次不同的反应,归结为他们两人的位置和姿势进行了交换。对于第一次的拒绝,阿尔贝蒂娜给出了她的解释:“那是因为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我还不认识您,我可能认为您居心不良。”[43] 在这两重解释的旁边,小说家给出了另一重解释。这重解释隐含在马塞尔的困惑之中:阿尔贝蒂娜何以“如此轻易地满足了我一时的纯生理的欲望所寻求的,而这正是在巴尔贝克她带着厌恶拒绝给予我的爱情的。”[44]阿尔贝蒂娜难以接受马塞尔过于热切和强烈的爱情,在这种爱情中有一种野蛮与霸道的东西,它使承受者感到自己的身心自由受到威胁和侵害;相比之下,满足马塞尔的纯生理的追求,反倒显示出两人之间的游戏和平等的关系。这一点,进一步得到吉尔贝特在唐松维尔向马塞尔解释当初她与他分手的原因的证实:“那时您爱得太过分了,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受到调查。”[45]在上述第二次与阿尔贝蒂娜接吻的场合,完事后马塞尔同样忍不住询问阿尔贝蒂娜,当初在巴尔贝克,在她那狡黠的眼神里,究竟隐藏着什么;她当时究竟在想什么。这种盘问并没有结果。上述情节揭示出这样两条关于爱情与欲望的规律,首先,在交往过程中,男女双方所寻求的快感不同,或寻求爱情,或寻求生理快感,或寻求平等互惠的游戏,恰巧吻合的情况十分罕见。其次,一方(在普氏笔下,常常显示为男性)过强的爱情或占有欲,往往抑制住另一方(女性方面)的情感或欲望;相应地,她们只有逃逸。在《寻回的时光》中,小说家总结道:“女人厌恶任何爱得过于强烈的男人。”[46] 比较一下小说中描写的热恋中的斯万对奥黛特之吻(外在的视角)和马塞尔第一次被阿尔贝蒂娜拒绝了的吻(内在的视角),小说家如何看待男性的这种强烈的爱,以及阿尔贝蒂娜何以拒绝马塞尔的吻,便有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解释。当斯万在他投射在奥黛特身上的、与他本人的审美趣味相系的“奇妙的幻象”的刺激下(将她视为波提切利画上的人物西坡拉的化身,并将他们两人的爱情与凡特伊的小乐句建立联系),不可救药地爱上奥黛特,小说家曾描写他们热恋中的一个场景:斯万让奥黛特边弹奏小乐句便与他接吻;在一个激情勃发的瞬间,看到他眼前活生生的西坡拉,斯万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见他“眼神迷乱(l’oeil égaré),张开双颌(les mâchoires tendues)像是要去吞噬(dévorer),他扑向波提切利的这位处女,开始啃咬(pincer)她的脸蛋”[47]。在此斯万心中充满爱意,耳畔回想着美妙的音乐、脑海里和眼前出现的是古画上的和有血有肉的丽人,只是他看不到自己的形象。在马塞尔初次尝试吻阿尔贝蒂娜的场合,强烈的爱意同样充溢他的心胸,在迷狂之中自我膨胀到小视周遭的一切:从窗口望见的大海、山谷、悬崖、天空与初升的月亮。小说家从马塞尔的内在的视角描述这一切,而没有从外在的角度描述马塞尔当时的样子,不过读者完全可以想象,他的样子应与斯万相距不远。从而阿尔贝蒂娜拒绝的,与其说是位情人,不如说是头猛兽。 马塞尔两次爱情有许多相似之处,小说家将这一点归结为同一个人在爱的方式上的某种同一性;这一点决定了他所爱的对象的相似性。马塞尔只是在失去了一切之后,当他对这两位情人都已“情尽”,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吉尔贝特,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也许是在最初的一瞬间通过眼神敞开心扉的女子,一个是在粉红色的山楂花篱前,另一个是在海滩上。而我未能理解这眼神,只是到后来才忆起,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而在这期间,由于我的谈话,一种情感的间隙使她们不敢像最初的一分钟那样坦率,因而是我的笨拙把事情全弄糟了。”[48]这有可能意味着,马塞尔的话语使两位女子充分意识到他与她们之间的心理距离,意识到他对她们所怀有的强烈的占有欲,从而对他有所提防,不再尝试与他建立游戏与伙伴式的关系。 在普氏笔下,吉尔贝特与阿尔贝蒂娜的相似,尤其体现在她们都耽于声色上,用曹氏的语言说,两人都“擅风情、秉月貌”;马塞尔则更痴情,且没有耽于声色的倾向。从普鲁斯特对这三个人物处理上的差异,不难看出他对马塞尔的偏爱和他本人身上的矛盾,他把色欲更多地给予了马塞尔的情人,使马塞尔相对而言成为无辜的受害者,进而引起读者更多的同情。在作品中,从吉尔贝特和阿尔贝蒂娜的耽于声色,作者并不希望我们推出马塞尔对她们一见钟情是因为他本人对声色有着某种向往——虽然这是人们很容易得出的看法。作者强调,马塞尔之所以爱上她们,是因为他在不自觉中往往受到那将会使他痛苦的女性的吸引。[49] 小说中这种在道德层面上对于男性和女性的不同对待,表明了作者的时代局限。也许这也表明了普氏本人不愿将色欲、堕落的品性赋予自己的化身,这也有一定道理。因为说到底,正像曹氏笔下的贾宝玉,主人公马塞尔的终极追求是成为小说家。他无疑受到痛苦的吸引,因为爱的痛苦、欲望的难以满足驱使他寻找另一层次的解决——文学的解决,通过再造生活而认识人生,在想象与文字中寻找自我实现的快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