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我们所说的巴特尔的零度写作,特别是对于历史文本完全要抛弃自己的立场,前见要不要抛弃就要看和历史的对话。平凹先生,关于作者和文本的关系,你写作品的时候,你对社会的理解和批判,你是站在中性的立场上把自己藏起来,客观地在写一个东西,还是把自己的情感投入进去?您作为作者,涉及到文本和作者的直接关系,前面讨论了文本和作者关系割裂不开,但是现在讨论的是你和文本割裂不开了,你是一个什么态度写作?你是完全客观地站在事物以外描述这个事?抑或是文学的、历史的,还是你站在情感的立场上? 贾平凹:我写东西事实肯定是发生的事实,我是带着对这个事情的理解来写的,记述的。 张江:就是说零度写作是没有的。一句话,你是带着自己的理解想象做了选择,写了个文学的想象虚构文本。这句话说明文本的含义完全是由老贾的含义决定的,但是批评家不要把你的理解说成是老贾的理解,说成是文本的意思。 张清华:我不太赞成评论家自以为是,主观的臆断,批评应该是和作者的对话,和文本和读者的对话,还有是互文,是和传统、已有的文本对话。 南帆:对话的意义是什么?对话双方的意见都存在,是否要追求统一?如果作者不同意批评家的观点,批评家是否坚持己见? 张清华:我说的对话,是指内心意义和态度意义上的,不是具体观点和看法意义上的。当然,错了也是有可能的。 南帆:你认不认可你错了? 张清华:这是一种态度,至于达没达到对话的境界,另当别论,这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南帆;张院长会把理论提炼得比较尖锐。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文本生产过程中作者按照自己的意图写作,问题是阐释的结论和他的意图存在差距怎么办?尖锐问题是这个。 张江:不存在强制阐释,这个好解决,你和他对话就行了,比如《丰乳肥臀》,比如《废都》,我理解,一个颓废的知识分子在一个颓废的城市里生活,表达20世纪末那时候人的心态,我是这样理解的,已经很鲜明了。贾先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和他对话,我把我的意思一句一句和他说,说服了。如果你还坚持自己的看法,我赞成,但是我反对你把你的东西说成是老贾的东西,是老贾的就是老贾的,不是老贾的是你自己的就说是你自己的理解。现在各种主义,各种思潮,各种学派就是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把自己的话强加给老贾,这个我不赞成。对话可以,我怀着对话的心态问老贾你是这个意思吗?老贾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要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把自己的话强加给老贾。要害在于前见和立场,有什么区别?南帆先生,你自己有一个前见,你阐释文本的时候可以去对话,因为它是不自觉地,下意识的,非刚性的,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但不要把自己立场上的观点强加给老贾,带着立场的对话本身就是无意义的。目的很明白,对话不了,刚才说的这种中性的写作应该是不存在的,你作为旁观者,你没有前见,没有选择,没有对事物的判断,你写个东西给别人看,不可能,就从这个角度讲。作者和文本的关系是基因关系,这个肯定无法否认,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按道理讲,文本的意思很大程度上是作者赋予它的,至于它赋没赋予好,别人怎么理解,那是第二件事情。从这个意义上一定要肯定作者和文本的关系是牢固的基因关系,作品是作者的儿子啊。 南帆:比如说《红楼梦》,曹雪芹就写那几个人物。我们现在的阅读和曹雪芹的心情不一样,但不能否认当时曹雪芹有自己的想法。 张江:你又提出了一个问题,曹雪芹当初写文本时没想过写公众文本给别人看。翟永明就说我写诗就是给少数喜欢的朋友看的,这个诗就是作者和文本的关系。贾先生,你在确立文本和作者的关系的时候,你是想把文本写给大家看,影响别人?说服人?还是我就想写自己的玩意? 贾平凹:不是那样的,我在写作时有这样的体会,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也不考虑读者,也不考虑目前行不行,能不能出版,能发行多少,从来没管过,只写我自己的。目的也不是给别人看的。 张江:那你为什么要写出来呢? 贾平凹:最早的时候人都有成名成家思想,写到现在有些作品我就不拿出去发表了。现在家里还有好多没有拿出去的东西。最早的时候写出来都是想发表,发表让别人看嘛,出名啊,也可以收些稿费,到现在我也不在乎这些东西了,有好多东西写好了就没有拿出来给别人看。 张江:可以有一种自我写作,自己给自己写作,像写日记一样,写着玩,记录。 贾平凹:或许当时觉得我拿出来也不好,或许20年之后愿意拿出来。 张江:那你写这个东西是想记录? 贾平凹:对,想记录,想写出来。 张江:今天这个讨论很有意思,许多思想在一起碰撞,我从根本上讲是赞成你的人文主义的。我认为文本还是作者创造的,作者对于文本的灌注,但是,文本交给我了,但基因在呢。我也赞成,最后是个什么东西是读者阐释出来的,而且主要是批评家给他阐释出来的。在此基础上,我认为文本阐释得靠随机过程的大数定理,大多数人对文本的理解是有一致性的。但是这个一致性不是读者的喜怒哀乐决定的,而是那个社会历史语境决定的,那个民族的遗传,集体理解决定的,这样问题就比较全面。凡事不可以绝对,读者理论说到底有些阴谋就是把批评家当作自己也当作读者,那么目的是什么呢?我一直在说当代西方文艺理论走进20世纪80年代以后,特别是新世纪以后,作者中心,文本中心,读者中心这三个中心都过去了,进入了一个新的中心,理论中心的时代,西方文艺理论,理论在说了算。这个做法可不可以?可以,没有理论指导能干什么事,但是关键是你这个理论是从哪里来的?是文本实践中来的吗?是从作家文本实践中得来的,还是你自己从别的理论里造出来的一个东西,要害在这。我主张要坚定地从文本实践出发,梳理出对于文本的深刻的理解,得出对于创作,对于文本阐释的一般道理。 张清华:理论家总喜欢“本体论”的理解与描述,总觉得有一个关于文学理论的一般原理。但所有的一般原理都存在于具体的文本当中,具体的文本实践当中。 张江:我反对西方文艺理论就反对在这里,你造一个理论,这个理论并不是从具体的文学实践得出来的,例如德里达,是从自己的哲学的结构主义的立场出来的,把各种各样的理论证实为文本阐释理论。 南帆:我们可问一问德里达如何面对这种状况:他对某个文本有一个独到的解释,之后别人又有别的解释,同时他也认可了。各种解释分别是“之一”,还是“唯一”?如果是之一,它们之间关系如何处理? 张江:我觉得德里达的解构主义非常虚伪,德里达反本质、反中心、反基础。他说不能找到事物的规律,不能有事物的中心。这就要颠覆以前的有本质的,他说世界没有本质,就是碎片,就是现象本身,这个判断本身就是一种本质性的判断。像刚才所说的有几种想法,他会赞同吗?会改正自己吗?不可能。按照逻辑的说法,前提没有了,他从来都不认错。也有其他一些像德里达一样的例子,他们虽然错得很离谱,但是从来不出来证实自己错了。这个事例证明什么?你所期望的大师,你所期望的对话,对话不合意就改正,不存在。他是认定自己是对的。我要是想强加贾平凹先生的文本,我根本不听贾平凹先生说什么,你说什么没有用,文本交给我了,和你无关,我把它阐释个什么观点就是什么观点,孩子的自我成长嘛,这是西方的反本质主义,哲学上从尼采开始,总的倾向是这样。像中国也有王阳明这种,回头看花花在,不回头看花花不在,但是总的占上风的是人文主义。 张清华:他对于很多文本的批评和分析是很有启示意义的,比如他分析卢梭的《忏悔录》,一经他的解构式分析之后,我们觉得恍然大悟,对人性的复杂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对于文本本身各种复杂性的质疑都是有启发的,连格言、访谈录这些“奇怪的建制”也都是不可信的,都应抱以警惕。 南帆:这是解构主义的特点。老贾刚才讲的萝卜不会变成白菜,然而,什么是萝卜?什么是白菜?他认为既然是人为规定,就有可能被改变,重新规定不就行了吗?我觉得解构主义的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张江:如果解构主义认可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不确定的,没有本质的,都是可以随意理解的,德里达自己就完蛋了。他应该认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为了反对结构主义和颠覆他以前的观念他要矫枉过正。 (本文系未编排稿,成稿请查阅《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