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正如在《废都》里我们可以找到平凹先生这句话。 张清华:至少能找到他的影子,甚至可以想象平凹先生就是其中某个人物?或者有他的影子在。这种现象存在许许多多的作品之中,或者说所有作品无一例外。小说和诗的区别可以借助艾布拉姆斯的《镜与灯——浪漫主义及批评传统》来理解,但他所说的是历史范畴,即从“镜、到泉、到灯”这样一个演变过程,他认为这既是西方小说的历史,同时也是一个认识论的历史。“镜”是一个摹仿说,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方法。“泉”是浪漫主义的说法,从胸中抒发出来的空山流泉,它和“镜”的仿照不一样。再说“灯”,灯是照亮,是发现某些局部的意思。当然他讲的是浪漫主义,但实际上这更符合现代主义的特点,去烛照,去发现。他承认人的认识的局限性,假如存在是一个黑夜,那么人只能烛照其中的一小部分。古代人的认识理解,曾坚信用文字能够摹仿和复制现实,越到现代人类越认识到了其局限。 推演一下这些说法,小说家好比是镜子,去表现现实的复杂性,客观性更强,模仿现实中的各种人,把他们汇集到一个舞台或一个戏剧性的关系当中,其实是主体的不同角度,主体化身份不同的人。诗歌是只有一个声音的,诗歌的声音就是独白,像屈原在《离骚》里表达的不能是别人的意思,他就是他自己。但是小说却像戏剧一样,所表现或摹仿的是一个杂语的空间,是众多人物的声音。《废都》里面的所有人物不能说都是主体的,他们与主体之间的关系就会比较含混和复杂。 南帆:各位讨论涉及的问题很多,我想分为几个方面表达我的思考。 一、作者的意图肯定存在。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和作者的意图有关系的,谁也不是睡梦中写的。但是,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有时我写出来的作品跟我的意图之间不一定是重合,平凹也写过很多这样的作品。有时我想写东,作品却跑到西了,这在写作中经常可以看到。有时我的意图是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写出来却很渺小,和我的意图相距很远。我想,这个问题出在文本作品的生产过程中。作者存在意图,可是,多少意图投射到文本之中,这是有很多种情况的,总之未必都能重合。第二个问题,今天讨论的问题主要部分在哪里?主要部分还是在于解释。文本解释是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在文化史上,一个作品怎么被解释比它怎么被生产还要重要。如果研究古代作品,知人论事就未必做得到,许多作品的作者是谁都不知道,例如罗贯中的生平我们就弄不清楚,《水浒传》是不是他写的我们也不知道。这个问题都没搞清楚,我们怎么知人论事。 二、意图和文本之间有什么联系?意图在写作当中肯定起作用了,完全无视作者的意图肯定不可能——不知道作者何许人另当别论。你知道作者存在意图,但是,意图对文本起到了什么作用,这就是要研究的。恰恰因为不重合,所以需要研究。 三、我觉得不仅是西方,中国的强行阐释也多得很,包括我们对诗经的阐释,也包括对《红楼梦》的阐释。前面说过,解释这个问题非常的重要,包括政治上的解释,法律上的解释,谁拥有解释权。解释权是不可让渡的,这些表明一种文化现象的解释越来越重要。无论是经典解释也好,后现代也好,法学也好,大家都非常关注怎么被解释,因此也发现了许多问题。海德格尔的解释学中出现一个很重要的转折。以往人们觉得,作为一个解释者,“我”是一片空白,解释这个作品的时候,我要详细阅读,尽量了解作者的思想,填补“我”的空白。事实上,我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我肯定带着有色眼镜去看他。我不可能是一个空白,没有一个空白的人。不同年代的人,阅读者的主体结构都不一样,所以他们对于一个文本的解释并不一样。传统解释学认为,不要管你自己怎么想,重要的是弄清楚作者怎么想,一直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海德格尔、伽达默尔有一个转向,解释者是一个重要因素。 但是,阐释学转折之后,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不能忽略:每一个解释者的思想文化结构从何而来?这个结构具有普遍性吗?这个普遍性又从何而来?与社会历史有关系吗?还是个人凭空产生的?我们彼此之间素不相识,为什么我们对《红楼梦》的态度差不了太多,对于《水浒传》的反应也差不了太多?为什么我们都觉得这个作品好,那个作品不好?事实上,每一个解释者的思想文化结构形成了个人的阅读期待。解释者阐释之前的“成见”是社会历史赋予的。马克思主义对社会历史的关注在这个节点上进入了解释学。这就是社会历史赋予我们的文化基因,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与德里达等理论家的解构主义有关,似乎更麻烦一些。解构主义认为,即使是查字典,人们也无法断定最后一个词的终结意义。他不是说没有意义,而是说寻找终点的路途永无止境。这个意义上,一个词没有本质的意义。西方哲学认为他取消了形而上学。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叫正义,这些大词的意义也无法最终确认。这就是他的文字游戏。要破除这种文字游戏,可以读一读巴赫金的理论,非常清楚。“请给我一杯茶”,大家似乎都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解构主义可以说“茶”、“给”乃至“我”这些词的意义是什么?,但是,只要回到历史语境,这些词的意义都清楚了,否则整个社会交流系统将会崩溃。实际上,德里达解构主义的逻辑推导是有道理的,但它是发生在文化真空里,跟真空中科学实验一样。如果漂浮在真空中,“给我一杯茶”这句话的确意义不明,但是回到凡间,我们坐在一起,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巴赫金也是强调这一点,语言是要说给别人听的,回到具体历史环境中,我们都知道对方说什么,这又回到马克思主义所说的回到社会历史,社会历史恰好把这个问题破解了。 四,回到文学作品中,我们要面对一个具体问题:一部作品不限于一种解释,那么是不是一百种或者一万种解释?是不是解释愈多愈好?有一次我和学生讨论,我说你觉得对作品有多少种解释,他说越多越好,我说你这句话是在侮辱老师。学生觉得冤枉,他没有这个意思,我说我这样解读你行吗?所以说,怎么解读还是有社会限制和一些基本规范的,可以超出一种,但不会出现一万种,不会毫无限制。什么是限制和基本规范?还是回到大的历史环境。这个历史环境不只允许一种解释,但也不允许一百种解释。文学当然特别复杂。一张请假条或者说明书的解读相对简单,文学中很多形象、意象,“象”和“意”以及“言”之间,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现脱钩,不是一对一的,一种形象可能带动多种理念。 五,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阐释可能抛弃形象的整个有机体系。例如有人研究金庸小说,只研究小说中出现的兵器,不必管这些兵器在作品的有机整体中牌什么位置。这种解读会有一些非常精彩的观点,也常常让人感到相当的荒谬。以前我读过日本的一篇论文,仅仅研究中国古代诗歌之中出现的花朵,不管花朵在每一首诗歌之中承担的意义,完全割裂了作品的整体。这时,我们不得不明确,什么是作品的整体,边界在哪里,兵器或者花朵在整体中占有多大分量,研究得到的结论可否返回这个位置,等等。脱离整体的结论不会重新产生审美感觉,就像脱离了身体的手指不再产生美一样。当然,有时所谓的整体可能限制思想的展开。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要关注作品的有机整体,作为一个重要的衡量因素。 张清华:文本解读比文本生产还重要。 张江:刚才南帆先生说了好多,从作者和文本的关系说起,讲了一些很重要的我们提到的问题,比如,我看《红楼梦》,有我自己全面的立场,这种东西和你以确定性的立场去看文本是两个概念。虽然不同的人在相同的历史环境中的感知和认同大体一致,这就是阐释学的环境,阐释学的历史条件的影响。再说词的意义,一个词语通过词典查到很多意义,但是你再能阐释也不能从莎士比亚的作品中阐释出核战争来,这就是词语的确定性问题。 再如,我认为在确定语境下,任何语义的表达都是准确的。贾平凹小说中有很多这样的话,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是原来词语的意思,但在小说的上下文里即语境里是确切的,不确切这部小说是读不懂的,语境的确切性还是非常重要的。比如前面提到的,有人愿意研究作品中的花,指甲,我就想起纳博科夫研究《包法利夫人》时,其中有一篇对蓝色有很深的考究,研究有关蓝色的所有物品,但是他是把蓝色放到整体中去的。历史文本的阐释绝对有整体性原则,这个好多人都讲过了,例如瞎子摸象,你研究部分是可以的,但是整体是在的,今天要考究的是整体和作者什么关系。我想问平凹先生,你在你的小说文本里有你吗?这个很重要,尤其是诗歌,你要不知道作者想表达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这诗在写什么,身份和诗歌的联系对阐释来讲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这种无边界的阐释是从浪漫主义开始的,诗歌是最应该离开作者随便阐释的,你体会什么就是什么,这怎么看? 张清华:美国后来的新批评派也是主张纯诗理论,与作者没关系,完全从文本出发,他们是从技术性的角度去切入,比如说“张力”、“隐喻”等等,研究诗的时候更喜欢用专业理论来研究,他们使诗歌批评专业化,对诗歌内部的肌理、构造、文本的生成元素以及作用有很精细的研究。新批评的作用是很大的。但我觉得这种研究只能作为辅助,如果说整个的诗歌研究和批评都遵循这种文本主义立场的话,我觉得那就是舍本求末了,因为诗归根结底表达的是灵魂,每一首诗既是单个可以成立的文本,但又无不和诗人的所有文本是互相联系的,拿出诗人的一篇作品,它也可以具有自足性,这种自足性又是相对的,你在谈一个具体问题时它是成立的,但如果是整体性和回到历史,那么它就必须和作者的个体生命处境,他的生命人格实践,他的全部其他文本,包括副文本,其他的随笔,札记等等都应该联系起来看。就是说,每一个单个文本其“总体性背景”必须要(假定)存在,所有的阅读都必须要设置更多的潜文本,才能获得更准确和丰富的认识。 因此我以为,对任意一首诗的理解,都应该是和一个生命在对话,而不是和文字本身在对话。刚才张院对于不确定性这种理解方式思维方式的质疑,让我想到老子《道德经》的开篇,它开篇即几乎讲述了所有哲学的元命题,“道可道,非常道”讲了本体论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名可名,非常名”讲了认识论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同时他还由此进入到了语言世界,就是表达,也就是认识还要附着于语言,要在语言这个层面上确立他思辨的中心,一个是包括世界的本体,还有一个是对世界的认识,再有一个就是我们如何来说出,其实就是这三个层面。后来他又说,“有名,万物之母”,就是有了语言,世界才得以确立,叙述才得以呈现。所以他还说,“无名,天地之始”,就是在认识和表达的层面,还要知道根本上不能够表达的,也无须表达的,那就是世界的本源。“此二者同为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就是有了确定性和不确定性两种认识,知道了认识的路径与局限,才意味着你对世界获得了进入的资格或门径,方可以打开世界的丰富性的本身。老子提醒我们同时要思考本体论、认识论和语言本身的问题,并且知道它的确定性和不确定性这两种属性同时存在,那你才具备理解世界的条件。我觉得这些把所有哲学的元命题,把唯物论和唯心论,结构主义与存在主义、解构主义等现代哲学思想都包含进去了。 我觉得中国古代的智慧是非常重要的,会帮助我们想通一些问题。 张江:你刚才说的话我得追问一句,你说新批评形式主义是一种辅助手段,文本主义是一种辅助手段,那你对文本的理解和认识的主要手段是什么? 张清华:我觉得还是经验,以主体的生命经验为本位,以此出发去理解和评价。当然我的生命经验是很浅陋的,这需要通过对于作家的生命经验的系统研究来帮助阐释。 张江:那我是不是可以确定你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主张以人为本阐释作品? 张清华:对。 张江:好,南帆先生也是吗? 南帆:我认为这个问题有些复杂因素。法国的结构主义曾经反对之前的存在主义。这就涉及主体与语言的关系。我们所说的内心经验是否经过语言的编辑,还是仅仅代表了独一无二的个人生命?如果经过语言的编辑,我就阐述语言,语言更为原本。我们经常觉得,语言之前有一个本真的内心,甚至语言无法完全表述,言不尽意。但是,这样就会产生一个悖论,如何证明内心的存在?一旦说出来就进入语言了。所以,罗兰-巴特有一句很深刻的话,语言是不可旁听的。没有旁听行为,你说出来就已经进入了语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