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陈寅恪的启示 处于21世纪的今天,陈寅恪当年所指陈问题的背景已经发生了巨大改变,但问题本身却并没有得到解决。“有学无术”和“有术无学”的倾向,在今日学界依然存在。缺乏自身的人文学研究的理论和方法,更是当今学术突出的“病症”之所在。因此,陈寅恪在这一方面的探索精神和成绩,尤其值得继承、发扬、光大。 今日的人文学研究,应该把对理论和方法的探索作为一个重要课题。百年前东亚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期间,在“术”的问题上,几乎是众口一词地向欧美学习。但是百年来东亚地区一味模仿、引进欧美理论和方法的后果如何?不妨看看以下事实: 1975年前后,日本笔会为祝贺美国学者唐纳德·靳(Donald Keene)的《日本文学史》写作计划而举行座谈会,“其中好几次出现了这样的颂词:只有美国学者才能写出真正的日本文学史”(93)。而唐纳德·靳的写作动机,也缘于此前读到佐佐木信纲《上代文学史》后的感想:“我们毕竟还是不得不为自己写文学史。不管日本人的评价如何,佐佐木氏的著作与我们的趣味相去甚远。”(94)福井文雅对西洋学者的类似批评也是记忆犹新:“日本汉学家虽然拥有广博的知识,但缺乏科学的整理而使之上升为学术研究的方法”,“日本人写的论文是知识的罗列,这并非学术”(95)。这些批评有时兼涉中日两国学者:“中国人和日本人虽然有文献的知识,却不懂得处理、研究文献的方法。”(96)保罗·柯文(Paul A.Cohen)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说:“中国史家,不论是马克思主义者或非马克思主义者,在重建他们自己过去的历史时,在很大程度上一直依靠从西方借用来的词汇、概念和分析框架,从而使西方史家无法在采用我们这些局外人的观点之外,另有可能采用局中人创造的有力观点。”(97)而在前些年,宇文所安也曾多次对中国学人当面直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欠缺理论意识”(98)。至于包弼德(Peter K.Bol)针对思想史研究的国际转向也预言了如下结果:“除了欧美思想架构体系以及方法论在世上不同语言国家中的扩张外,思想史在国际转向上还能有其他作为吗?其他文化(例如南亚与东亚)能有所回馈吗?儒学学者能有所回馈吗?我觉得对此问题的答案很可能是‘不能’。”(99)这些评论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从而调整我们的学术重心。 “学”和“术”,用另外一个表述,不妨称作材料和方法。在材料的挖掘方面,百年来的成绩突飞猛进。材料、观念、方法的更新,便可能导致古典学的重建。裘锡圭把第一次重建的时间定于20世纪一、二十年代,把今天受赐于“出土资料”而“走出疑古时代”,看成是第二次古典学重建的开始(100)。其实,现代的所谓“新材料”,是包括但不限于“出土资料”的。但仅仅有了新材料,是否必然会导致古典学的重建?是否必然会形成“时代学术之新潮流”(101)?回答是否定的。就好像法国18世纪的哲学家们,虽然“砸烂了圣·奥古斯丁的《天城》,只不过是要以更行时的材料来重建它罢了”(102)。易言之,即便使用了“更行时的材料”,但重建起来的依然是一座中世纪的旧城。我们的确在材料的挖掘、整理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而且还应该继续,但如果在学术理念上,把文献的网罗、考据认作学术研究的最高追求,回避、放弃学术理念的更新和研究方法的探索,那么,我们的一些看似辉煌的研究业绩,就很可能仅仅是“没有灵魂的卓越”(103)。 陈寅恪的“以文证史”是其文史研究的新方法。他实践了“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的历史经验,既开掘新史料,又提出新问题;既不固守中国传统,又不被西洋学说左右。在吸收中批判,在批判中改造,终于完成其“不古不今之学”。他不止在具体研究上有许多创获,尤其在学术方法上有所建树。今日中国学术如能沿着这条道路继续努力,其在国际学术界的贡献和影响,必将形成另外一番面目。我还是要说,在进行自身的理论和方法的建设和探索时,应该坚持以文本阅读为基础,通过个案研究探索具体可行的方法,走出模仿或对抗的误区,在与西洋学术的对话中形成。在今天的人文学理论和方法的探求中,套用西方固不可为,无视西方更不可为。我们的观念和方法应该自立于而不自外于、独立于而不孤立于西方的学术研究(10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