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或然历史小说的后现代性 西方学界在传统上基本是将历史和艺术区别开来的——亚里士多德认为,“历史学家只能讲述已经发生的事情、过去的具体细节;而诗人则讲述可能、大概会发生的事情,因而更能表现普世性主题”。(24)既然各自的功能和使命不同,诗人(以及后来的小说家)大可不必作茧自缚,拘泥于“忠实再现历史”的戒律。加之历史本身就具有不可避免的多元性和开放性,小说家在创作的时候不妨大胆突破连续一贯的线性结构,探索各种各样的历史可能性,启发读者对历史和人生更多方位的思考。然而,历史和小说毕竟都具有极强的吸纳性,两者关注的问题也时常出现重合;及至现代,随着批评界对历史真实性的质疑,历史与文学之间的界限更趋模糊(如本文第三部分所述)。然而有趣的是,有些小说家并没有因为这种交叠而受到历史条框的影响和羁绊,反倒更加堂而皇之地跨进历史的领地,恣意挖掘其中的“可能”和“大概”,这其中尤以或然历史小说为甚,这一文类的作者干脆推翻既定历史,另铺历史轨道,展开丰富的叙事假想。 就创作方式而言,或然历史小说带有强烈的后现代叙事特征,其中最为根本的当属其内在的互文性,即不同历史版本之间的参照和对比。借用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对话理论,我们只有了解那些作为“他者”的或然之史,才能对既定历史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反过来,既定历史作为我们早已熟知的“前文本”(pre-text),也可以同或然历史的假想之间构成互文。此时的重点既不是既定历史,也不是或然历史,而是两者之间的差异与变化,以及文本得以产生的话语空间,由此造成一种陌生化效应,不时提醒着读者:你正在阅读的是一个人为建构的故事,切莫陷入现实主义的迷梦。这让人想起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戏剧理论中的间离化效应——布莱希特鼓励观众同剧情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激发他们理性的历史观,即历史是一个可变的人类创造过程,而非被动接受的宿命。(25)照此看来,尽管或然历史小说关于历史“否则将会怎样”的设想与已知历史“真正怎样”的矛盾不可调和,但正是因为这种矛盾的存在与激化,能够产生韦伯(Max Weber)所谓的“现实存在与理想”之间的紧张感。凭借这种紧张感(或曰“张力”),或然历史小说可以引发社会批判,不断产生新的乌托邦视野,从而推动人类对当下社会的改造和修正。 在互文性的基础上,或然历史小说还具有类似元小说的自我暴露叙述行为的特征。众所周知,后现代主义强调对中心的消解和对个体的突出,即哈桑(Ihab Hassan)所言的“用无政府状态取代等级森严,用枯竭取代掌控,用戏耍取代意图,用随机取代规划,用参与取代疏远,用分散取代集中,用互文取代文类,用转喻取代隐喻,用不确定性取代确定性”。(26)这一系列的“取代”其实都是元小说的特点,同时也是或然历史小说所力图展现的——在处理手法上,它对既定历史的偏离和改造,同元小说中的选择性结尾(如《法国中尉的女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效果上,两者也都具有警示读者摆脱现实主义自欺迷梦的陌生化效应。 在自我意识膨胀的后现代社会,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结构主义语言学越发受到质疑,人们更倾向于把语言看作一个自给自足的体系,而不是什么再现客观世界的载体——由于观察者和被观察对象都在不断变化,要用语言符号来描述客观世界是绝无可能的。(27)因此,“小说无法描绘所谓的‘真实世界’,只能提供不同的可能性”。(28)于是,元小说便适时登场,以突破常规的写作方式(如暴露作者身份、揭示叙述行为、插入式评论等)打破了传统的话语模式,动摇了现实主义的权威地位,使小说文本从“反映现实”的束缚下得到解放,成为独立的个体。由于具有明显的自我暴露叙述行为的痕迹,元小说被定义为“关于小说的小说,或更确切地讲是对自己作为小说的身份公开进行评论的小说”。(29)换言之,它是“用小说形式揭示小说规律的小说文本……使叙述行为直接成为叙述内容,把自身当成对象的小说”。(30)作为同样谋求颠覆“真实历史”的或然历史小说,自然同元小说这种自指性的、戏仿的写作方式有着诸多相似甚至交叠之处。因此,当我们描述或然历史小说的时候,完全可以套用元小说的上述定义,并在其基础上进一步补充——或然历史小说实则是一种“元历史”,它用历史小说的形式揭示历史规律本身,使编史行为(historiography)直接成为撰史内容(history),从而将历史本身大大地前景化和主体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