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震”的透视者和记录者 □段守新 我还记得9年前,汶川大地震后的全国哀悼日(2008年5月18日),我曾经给我的师友群发过一个短信,大意是说,这次灾难,让我有一种重生感。因为我看见我们日益萎缩的情感和日益沉沦的灵魂,在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灾难淬炼中,第一次空前地挺立起来,干净起来,紧紧地凝结起来。就好像平时分散的五个指头,第一次有力地攥成了一只拳头——尽管攥在手心里的是一摊血——这让我对人的存在、人的未来,第一次抱有了充沛而坚定的信念。同时,我也相信,这次灾难将会深远地影响今后中国文学的质地和走向,它会变得有骨头、有情怀、有境界。总之,在它的价值内涵里,将会有一种深沉的悲怆的苦难记忆、忧患意识和反思精神灌注其中,作为一个民族的深层文化基因,伴随着它一路凝重前行。 但是,我的上述期待无疑落空了。汶川大地震后的文学发展,让我不无沮丧地发现,如此猛烈的一场地震,似乎并不足以改变和重组它的基因结构。灾难之于我们这些幸存者,仿佛只是一个虚假的噩梦,而不是确定不移的事实,第二天醒来,我们只需挥挥手,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告别昨天,而在这种令人悲哀的民族健忘症中,能够在地震之时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应时而起有感而发,在地震之后又不像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事过境迁即漠不关己的,秦岭在我所见到的作家中,不敢说是惟一一个,至少可以说是不多的几个之一。他对灾难记忆的这种持之不懈的镌刻,其结晶就是目前结集的这部《透明的废墟》。 对历史和现实的变动具有极高的敏感度、迅捷的反应和跟进能力,这是秦岭作为一个好作家的特质之一。2006年农业税取消后,他的《碎裂在2005年的瓦片》《皇粮钟》等,是国内最早尝试着描绘这一延续2000多年的“皇粮”制度的骤然终止,给农民的生活、命运和精神心理带来变化的作品。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的《透明的废墟》,被称为是“中国第一部地震灾难小说”。而现在,他已陆续完成的《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一路同行》等,同样是2015年计划生育政策调整以来,最早介入和处理相关题材的小说。这许多个“最早”、“第一”,当然并不能代表着作品的最终艺术完成度,但它却起码可以说明秦岭的深重的社会责任感和敏捷的反应能力。而且这些又都无不源自他平时的丰厚的生活经验和活跃的思维状态。秦岭就像是一支蓄势待发的箭镞在瞄准着靶心,一头潜伏于林莽之中的豹子在窥伺着猎物,一旦时机到来,他就能毫不犹疑地奔向他的目标。汶川地震时秦岭虽然不在现场,但这并不妨碍他以他自有的灾难记忆,他的强大的虚构和想象能力,为我们展现出在极端情境中,人心、人性、人的命运的诸多可能,以及生存、生活、生命的某种真相。可以概括地说,相对于地震的惨烈景况,秦岭其实更为关注的是地震所带来的“心震”,是人的心理、情感的震荡和悸动,是精神、灵魂的裂变或再生。用他的话说,“我只是让救灾成为一个引擎,引领我走入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内心。”因此,在他的地震小说中,地震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作为一个背景、一个促发点、一个试验场域而存在,而真正置之于前台和聚光灯下的,是人的深层的内在精神世界。在《透明的废墟》中,它体现为打工者刘丹丹和她的城市邻居们,在废墟重压之下心灵的碰撞和融合。而《相思树》和《心震》,则通过这场灾难,意在深入表现现代人(也是城市人)的情感和婚姻危机,以及灵魂的救赎和人性的回归。到了后来的《流淌在祖院的时光》,尤其是在《阴阳界》里,秦岭再度变换视角和拓展视域,将城市/乡村、阳世/阴间联接起来,在这多重空间的对峙和转化中,力图纳入转型期中国社会纷纭错乱的全息图景,不只关乎人心,亦且关乎社会;不只关乎现实,亦且关乎传统;不只关乎天灾,亦且关乎人祸。 我不能确定秦岭在这条道路上是否将一直走下去、走多远;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灾难叙事有着重大的书写价值,也有着现在远未穷尽的空间和深度。要知道,灾难作为伴随着人类史始终的一个事实,构成它的重大性和严峻性的,其实不只在于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不可抗力,更在于在“天灾”之外还有许多复杂的不能尽言的社会问题。对于灾难的文学书写固然需要警惕“宏大叙事”、“规范叙事”的询唤和诱导,同时也必须保持这样一种警醒,即将焦点仅仅聚集于对人性和人心的审视,有可能遮蔽的其他区位,乃至是更为重大而紧迫的区位。此外,对于灾难的观照,我们或许还需要引入一个更高的视点,即在人类存在论意义的层面上,将灾难(或者苦难)理解为是人类存在的一个永恒的情境、永恒的主题和永恒的命运。只有在这样一个更高的视点之下,我们才能在人类与其命运死死角力的过程中,看见他的血泪与荣耀、他的卑微与高贵、他的涅槃与再生。也只有在这样一个存在论视角的照临下,我们对于灾难、苦难的书写,才能更为谦卑,更为敬畏,更为悲悯。 在某种意义上,文学的价值或许正在于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写作主体,如何因应着他们所受的苦难而进行的思考和呈现。这些思考的视景有多深邃,这些呈现的力度有多强劲,往往显示着文学有可能达到的精神境界有多高远。对于灾难的书写者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句话,或许他们应该始终铭记在心: “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