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玲:历史缝隙间的家国情怀——读赵本夫的长篇新著《天漏邑》
赵本夫在我心目中是一个有独特审美追求、有思想和语言重量的作家,从《卖驴》 《绝唱》 《天下无贼》等优秀中短篇,再到《地母》三部曲( 《黑蚂蚁蓝眼睛》 《天地月亮地》 《无土时代》 ) ,以及今年的《天漏邑》 ,一部部宏阔如歌的文学写作,昭示了作者赵本夫彪悍的小说书写、深切的家国情怀,以及透彻犀利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他常常于历史缝隙间见奇崛,于民间民俗中现传奇,于凡间俗世成就不凡。 《天漏邑》便是以双线交叉的叙述,虚构了一个在传说中历朝囚犯的流放地天漏村的历史与现实,成就了一段直面灵魂与生死的民族伟大抗战史,以自己对历史与现实的挖掘与发现,创造了一个灵异而坚硬的现代性寓言。这个寓言关乎天与地、家与国、世道、天道与人道,寄托与抒发了作者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以及深切的时代之忧,颇具思想穿透力与丰富的寓言性。 审美的独特性,源于赵本夫对民间文化的笔记钩沉。赵本夫特别善于把游离于历史之外的、已经遗失于四方乡野,以及时间黑洞之中的事、物与人挖掘出来,比如黄河古道、黄河决堤处、草儿洼、天漏处,以及刀客、浪人、盗贼、妓女、土匪等边缘人,对这些生活在夹缝中的人,及其他们失落在历史缝隙间那些自在而野气横生的故事。赵本夫剑走偏锋,赋予他们当下的意义,既重新勘探历史缝隙里的幽明,又重新发现世界,也重新认知我们的现实,重新审美。比如《地母》三部曲,对土地与人类生存的意义进行了独特的解读,无论是黄河决堤对沿岸大地及其民众的天灾人害,还是草儿洼的浪人们灾害当头的互助互爱,以及开始重建家园的人性裂变与劣顽自私,还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无土时代》 ,都倾注了赵本夫对土地信仰般的深厚感情,既有对野史主人公诸如女寨主柴姑的豪侠潇洒以及宽厚包容的赞美,更有对人性幽暗以及现实的批判;而到了《天漏邑》 ,赵本夫就紧紧抓住天漏处,以此切入谜一般的天漏村,既依循远古遗民部落和流放天谴之地的传说,又以此虚构了一个无论时代更迭、世事风云,依然有着自己生存逻辑、乡村伦理的一方净土乐园,既与世无争,又怀抱家国情怀,与外辱誓死作战,反法西斯英勇善战,正气浩然。这里也许无关时代更替,却关乎百姓日常,关乎古风伦常,关乎家仇国恨。是的,天也会漏的,即使女娲补过,她还是要留点空隙,透风漏气,电闪雷鸣,劝诫人类,人们不应违背自然规律、不要做昧良心的事情,包括战争,包括侵略者,也包括阳光与天漏,白昼与暗夜,分离与邂逅,争斗与和合,忠诚与背叛。因为“天下雷行,物与无妄” ,天上炸雷(击人、击物的话) ,没有虚妄,更不会无缘无故!历史何尝不也是这样,只是长年失落在地母大地深处,失落在历史缝隙间,作者以笔直指人心,以史明鉴,历史与艺术在此地的双重视野,颇具深意。 于是,赵本夫对乡野万物饱含敬畏心,他的笔锋既有敬畏,更带着灵异和野气,凡是写世间古风、民俗、风情,人性本能、男女关系,山林迷莽、野地苍茫,甚至一些稗史野闻、奇人趣事,都是他作品最为生气勃勃、灵异飞扬的部分,常有精彩之笔,令人突然有所了悟;反之,凡是他引经据典之处,以及书中写到的考古学研究,就是文本有所游离与枯燥乏味的地方。当然,这也许正是作者自证其精神源流之处,比如张炜的《你在高原》 。我还是更喜欢赵本夫作品中这种野性飞扬的生机盎然、平实之间的异峰崛起。尤其乡间饶有情趣的鲜活故事,令人既忍俊不禁,又心怀敬畏。小说书写了乡村淳朴的传统伦理和美好的人性本然,即使来此考察的大学历史系教授祢五常给上千万,当地也不愿献出天漏邑的“乍册”影印出版。村民对舒鸠国都城传说守护的庄重感,天漏村的自成方圆的独特包容性,如对“断袖” 、妓女和土匪,对为生存的鸡鸣狗盗,以及对叛徒千张子的包容和人道,那种凡间藏污纳垢的自在生命、敬畏天道的虔诚原罪,以及直面生死的勇气,凡此种种天漏村的自有逻辑和伦理世道,在感动祢五常及其弟子的同时,同样也感动着读者。祢五常明白那既是天漏村民,也是凡间的我们,有天道、人道和世道,人间才会喜怒哀乐,生生不息。于是,天漏村既是作者发掘历史缝隙的空间迷城,也是时间的迷城,更是时代、命运与人性的迷城,颇具自省意识和寓言性。 本书另一个突出之处,即是作品成功塑造了一群令人难忘的鲜活的人物形象,使一个天漏村的小世界创造出大时代、大悲凉与大庄重。这个小世界所有的人物都有各自的尊严,哪怕身份多么卑微,哪怕日常偶尔鸡鸣狗盗,但依然有妓女七女的有情有义、彭城百姓直面侵略者的英勇。又比如,当看到千张子每暗杀一个日寇,便有10个老人、 10个壮年、一二十个少年,一波波地迎面顶着日寇报复的枪眼,浩然之气直贯长空。这里始终没有一句简单的口号与说教,有的是一个民族的正气勇武,前赴后继,英勇悲壮,立于天地间的抗日的民族形象。这保家卫国的血性呼唤,正气凛然,令人肃然起敬,颇具仪式感,颇为庄严。 其中最为饱满的形象应是宋源与千张子,他俩的关系,始终是性格的必然。因为千张子从小就是非常敬佩、崇拜宋源。宋源既瞧不起他,认为他没有血性,又不能不佩服他的机警。这对惺惺相惜的英雄搭档,既是兄弟、知己,又是对手。千张子从英雄而变节再到英雄的人生历程,不能不说是对文学传统的叛徒形象的一种丰富;千张子叛变的污点,功过是非纠结成麻,呈现了历史与人物的复杂性。如果说赵本夫把千张子是写成好人的坏,那土匪出身的警备司令侯本太帮民众解围,冒险安葬檀县长,便是坏人的好。我认为赵本夫对好人的坏和坏人的好,是有独特洞察和体验的,所以他能把人性写得幽明闪烁、饱满真切。 还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双线结构的另一条现实书写的两位史学大家,一是历经百年历史而敬畏修隐的柳先生,再者为现世北京学者祢五常,两位学者不同年代的考察,二者相生相应,儒道精神也相映成趣,既形象传达了作者“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智性哲思,以及直面现实的家国情怀,还表现了作者不止于对天漏村历史的书写和现实喟叹,而更着眼于对现实的细致描述与批判。尤其作品的主要人物,无论英雄、隐者,还是学生、敌人,都有着各自的现实归途,我们看着他们如何扑面而来,也看着他们一一谢幕。在这个意义上,赵本夫的写作对80年代“新历史小说”就有新的超越。 应该说在这个喧嚣荒诞的时代背景中,作家应如何直面当下现实、当下中国乡土的困境,怎样面对时代、理解现实、想象历史,我想赵本夫以自己的创作方法和世界观给出了一个独特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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