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二先生的银子 在《〈儒林外史〉研究》中有如下一段话: 第十四回马二先生为了蘧公孙的事,垫出九十二两银子。后来蘧公孙回家,马二先生向他说明后,恰巧第二天马二要往杭州游玩,蘧公孙便封了二百两银子,备了些熏肉小菜,亲自到文海楼送行。可见那九十二两银子,蘧公孙早已加倍奉还马二了。但是后文马二先生游西湖,书中说道:“……望着湖堤上,接连着几个酒店,挂着透肥的羊肉……马二先生没有钱买了吃,喉咙里咽唾沫。”第十五回马二先生向洪憨仙道:“晚学在嘉兴选了一部文章,送了几十金,却为一个朋友的事,垫用了去……寓处盘费已尽,心里纳闷,出来闲走在……”照此语气看来,似乎他所垫的九十二两银子,蘧公孙并未还他。那末临行时所送上的二百两银子,究竟哪里去了?前后对照,似乎有些矛盾。(《说部卮言》395页) 不晓得有多少读者会像陆澹安这样,记挂着马二先生银两的去向。我想大部分读者都不曾留心于此。带着“马二的银子去了哪里”这样的疑问读《儒林外史》,应该是种焦虑的体验。倘若是在书场中,陆先生完全可以向说书人发问,机智的说书人说不定会插入一段比如马二先生的银子被××骗走的故事和听众互动,博得满堂彩。 可惜,这不是书场。陆先生只能带着疑问读下去,而种种疑问却越积越多。譬如,月尽的日子,如何会有一轮明月升上来?秋末冬初时节,怎会有卖菱角的船?这些尚属小的疑问。更多的是由于《儒林外史》“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来俱迄”(鲁迅语)“集碎锦”式的写法,诸如年份、地点、时令之类的矛盾错乱及疏漏不可避免,陆澹安为之一一指出,不可不谓目光如炬。 第二十五回收束处,写向知府被委赴宁国府摘印事。凭空加这一小段,与前后文毫无关系,似乎应当删去。(按书中着此一段,只是为二十五回收束处作一惊人之波澜耳。但凭空加入太不自然,不如删去之为愈也。)(《说部卮言》395页) 在书场中,穿插一段故事,只要说得精彩有趣,往往不会引起听者的反感。而在小说中,过多的无关紧要的穿插,则往往会破坏小说结构的有机性。问题在于,《儒林外史》本身即是“仿说书人体例所写的一部讽刺士林官场和市井的小说,它未必在书场里让说书人讲述流传过,可是由一个角色衔接另一个角色,带出另一段故事的转折递渐之法,却将书场中闲话闲说、挟沙跑马的功夫发挥到极致”(张大春《小说稗类》,190页)。“闲中生色”是《儒林外史》的特色,严谨的结构和精妙的布局也许并不是吴敬梓的美学追求。 《儒林外史》独特的写法使得有些小说人物会如黄鹤杳去。没有一一交代结局,也未必是一种疏漏。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视点也已从一个角色转移到另一个角色。 《儒林外史》刻画人物“烛幽索隐,物无遁形”(鲁迅语),布局结构看似不甚讲究,而能“前后顾到、处处贯穿”(澹安语),实在一部优秀的著作。捉《儒林外史》的“漏洞”,并非是对其小说艺术的否定,相反,对优秀之作“寻瑕索疵”,才更有挑战性,这也是陆澹安以侦探的眼光读书的趣味所在。而“粗枝大叶”缺乏侦探眼光的读者,将小说闲闲读过,不求甚解,那是另一种趣味。 张翼德大战长坂桥——历史小说中虚构的尺度 《〈三国演义〉研究》中写道: 书中写张飞乃是一介武夫,十分粗卤,当然不懂政事的了。既然如此,庞统在耒阳县不理政事,刘备何以派张飞前去究问?这一层似乎也说不通(此事固非演义所杜撰,但演义写张飞太粗,则此处便觉不合情理矣)。(《说部卮言》308页) 由此可见,陆澹安并不主张历史小说只能“实录”。正史中有的,未必要写入小说;正史所无,亦可增添虚构。但是,虚构的尺度在哪里? 依着陆澹安的侦探式眼光来看,《三国演义》把诸葛孔明写得过分神奇,如祭东风及借寿之类。《三国演义》的这种写法也确实为不少人所诟病,鲁迅就曾批评为“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陆澹安认为,“呼风唤雨,为情理之所必无。正正当当的历史小说中,似乎不应当把这种荒唐无稽的故事搜罗在内。” 通观陆澹安对古典名著的“寻瑕索疵”,所谓的“瑕疵”处就是“不合情理”、“为情理所必无”之处。 李飞探案,亦强调情理。在《棉里针》中李飞说:“天下的事情,不论怎样曲折,总逃不出情理二字。” “情理”是明清小说批评中的常用语,亦称为“人情物理”。叶昼评点《水浒传》曰:“《水浒传》文字不好处,只是在说梦处、说怪处;其妙处都在人情物理上,人亦知之否?”(第九十七回回评)而张竹坡评价《金瓶梅》云:“做文章不过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篇百回长文,亦只是情理二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