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四”前后的几年里,像梁启超这样的“制度主义”爱好者和政治党魁都开始产生了厌恶政治的情绪。1906年,任公与孙中山辩论时,还坚持救中国惟有“国家主义”有效,其他民族主义、社会主义皆当在其之下的观点(《驳孙文演说中关于社会革命论者》,李华兴等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页527)。然而在1915年1月,任公忽然发表了一篇感言式的文字,题为《吾今后所以报国者》,修改了自己拟定的国家变革一定优先于社会变革的时间表。在这篇文字中,任公检讨自己二十年的政治生涯,得出了自己从政以后皆“败绩失据”的悲观结论(《梁启超选集》,页643)。可能是出于对民国党争的失望,故认为现在之政治社会,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又发现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要实现健全的政论,必须在“社会”领域里有所作为,否则政论不过是徒供感情之用,或成剽窃干禄之资(《梁启超选集》,页645)。可见这时任公已开始认为政治的衰败不振,实源于“社会”的堕落坏朽,“社会”治理乃是政治振兴的根基所在。下面他说的这段话把这层意思表达得十分透彻: “质言之,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晦盲否塞,实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识才技之晻陋若彼,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举全国而为饿殍,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举全国而为禽兽。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曷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 他紧接着说:“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难?虽然,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则江河日下,又何足怪?”(《梁启超选集》,页646.) 我这里引述任公这么长一段话是想说明,此时“社会”已经替代“政治”成为民初知识精英重点讨论的关键词。但对“社会”的讨论和理解显然不是“思想史”意义上的纸上空谈,而是一种实际行动的表现。所以我们还须考察决定知识精英话题转换的一个“社会史”因素,这个因素即是“代际转换”及其与此相关的人际网络的变化轨迹。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新知识界发起的运动,但“五四”本身的主题有一个转换的过程,即经历了一个从政治关怀向文化问题迁徙,最后又向社会问题移动的过程。这种变化不是简单的线性递进,而是交叠演化,不能仅限于在思想层面上加以讨论,还须注意“五四”前后不同时期是什么类型的知识群体操控着主题的转换方略,以及这个方略对其行为方式的影响如何? “五四”无疑是新型知识人发动的一场运动,但“五四”的发展经历了较长时段的变迁,因此对“五四”变革主题和行动方式的支配,并非由一个单一色彩的群体所能独自包揽,而是由不同的群体交替掌控。即以五四时期的刊物《新青年》而论,首批作者和后来加入的作者群体拥有极为不同的复杂背景,这批人大多出生于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几乎都有通过秘密结社颠覆清廷统治的革命阅历,当然不少人也有留学的经验,但也多为留学生中政治反叛活动的积极分子,如蔡元培、李大钊、陈独秀、高一涵、潘赞化、章士钊、吴稚晖等人。他们也正是凭借着反清元老的政治资本相互援引呼应,对上层实施政治变革兴趣浓厚,可以说是最早的一批国家主义者,惯常以较为宏大的政治思维风格判断事务,左右民初政局。 而后来进入《新青年》作者队伍的一批人,则多有留学欧美的学术背景,如胡适、傅斯年、王星拱、任鸿隽等,他们与早期作者对政治变革的关注方式大有不同,对政体如何变化的政论表述程式既不敏感也不擅长。欧美留学群体更娴熟于一种科学化的训练,更多展示出的是学院派的行事风格。他们惯常把研究对象区分成较为专门化的片段逐一加以审视。比如,胡适提出“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却不肯止步于倡导“主义”的笼统议题,而一定要把“主义”切片化解成“问题”,再具体辅之以“多研究些问题”的方法加以审视,因为在他看来,“主义”的提法再显崇高浪漫,也必须分解为社会科学式的细胞单位作为试验对象。 但对某类“问题”拥有优雅的嗅觉敏感并不等于就天然具有实际解决问题的能力,“学院派”们的讨论均限于“文化”的狭窄范围,或者是囿于较为抽象的学术论域,其贡献也就是把“文化”重新通过科学方式纳入到学院的语境中予以检视,于实际人生没有多少切实的指导意义,甚至无法应对日益急迫的变革要求。 尤其是当“社会”问题替代上层政治变革而凸显其紧迫性时,“学院派”的实验风格很快就显得苍白无力。因为“社会”问题的出现并非可以密封在实验室里用科学方法的专门化手段予以观察,然后像分解标本般指指点点即可大功告成,而是必须聚焦在具体的实际对象如“劳工问题”、“农村问题”、“教育的普及率问题”等等之上,通过细致的实践步骤实地加以解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