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个历史常识是儒学到宋代以后就越来越碎片化了,碎片化的理由太复杂,我在此不想多说,我只想指出一个历史事实,宋代以后,经济和文化中心不断南移,儒学的中心地位也随之被分散了。只要看看《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开始按地区讲解儒学流派,你就会明白,儒学碎片化到了岭南蛮夷之地都出了自创一派的儒家大师,你很难想象他们都是整齐划一地认同“道德教化”的思想策略,当年闽学和岭学因为地域传承的差异常争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吵得没完没了,我们在观察思想传统的流变时,这种空间和区域上的碎片化总不能视而不见。(参见杨念群:《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的比较研究》,三联书店1997年版。) 其实,只要我们引入“区域”的观察维度,“五四”前后知识人群的思想差异还是相当大的。出生在岭南的康有为梁启超相对拥有强烈的以道德教化手段正君心兴变革的意识,他们的“道德主义”诉求不但寄托在对光绪帝改革能力的浪漫幻想上,也持续体现在他们的行动方式上,其突出特征是总过多期望通过办报结社等舆论干预的方式支配大众心理,期冀由此管道引发社会变革。出生于江南地区的胡适等人的道德教化心态其实要比康梁弱化许多。他们对待传统更多地采取的是“科学主义”的功利态度,对美国杜威实验主义的张扬和贯彻为什么集中在胡适本人身上就很说明问题。尽管出生于江南的陈独秀提出过“伦理革命”是最后之革命的口号,表面做出的反传统姿态决绝得可怕,似乎咬牙切齿要把道德打碎揉烂,再踏上一只脚,但其骨子里仍持有相当实用的功利主义思想,他后来改口说要从事“社会”改革运动即是否定了自己伦理革命的前期主张。 再看看出身湖湘地区的毛泽东,早年他也奉行过生命哲学和崇尚道德自律,晚年鼓动思想改造,引爆灵魂深处的革命。但毛泽东的实践逻辑是一种更加复杂的政治实用主义,面对毛泽东早年多面的思想意识,我们根本无法仅仅从道德优先于政治社会的角度去解读其行为逻辑。毫无疑问,无论是出生于岭南、江南,还是湖湘与黄河以北地区,近代知识人都隐隐约约与传统的思维脱不了干系,只是我们决不可天真地认为,他们秉承的就是一种悬置于普遍状态的所谓“儒学”的思考方式。岭南康有为表现出更强烈的道德主义倾向的理由是与这个地区自明代起形成的“心学”氛围有关,陈白沙、湛若水的一支边缘思想流派明显形塑了康氏的性格;江南才子们对杜威实验主义的痴迷则与清初形成的考据学传统不无关系,两者的相遇有时代际遇的成分也有传统在其中发酵酝酿的原因。如果硬说胡适是道德主义的优先论者恐怕太过勉强,也违反常识。毛泽东早年行事独服曾文正公,虽在言语措辞上像个充满激情的道德理想主义者,但行为风格更多延续了晚清以来新崛起之湖湘群体鲜明的政治功利性格,在处理近代中国的事务时凸显的恰恰不是书生气较重的道德教化优先的策略。 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变局中,政治实用主义的变通性往往与具有强烈理想色彩的道德主义操守虽非水火不容却常处对立状态。如果只强调其中某个方面,就容易忽略当时历史呈现出的复杂性,因为在一些地区如江南的知识分子,由于和清初的考据学瓜葛太深,故比较容易在接受西方思想时发生功利而非人文的冲动。 如前所述,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五四解释学”的一个最大特点是把“个人解放”或“人的觉醒”作为衡量其价值的最重要前提,是否认同于个人价值的实现也变成了“五四”作为一场运动成败与否的关键。如此言说,其实是有意避开“五四”作为一场政治事件史的叙述方式,也有意回避把“五四”作为中共党史叙述链条之一个环节的官方叙事,以凸显自由主义所推崇的人性解放的独特价值,这无疑是针对集体意识支配下服从于民族主义救亡目标的“五四”政治解释所采取的一种反拨姿态,因此具有鲜明的“思想史”特征。 但是一旦由此路径发展下去,却很容易走向一个极端,即把“个人觉醒”或“个人解放”的争取看作是“五四”时期最重要的价值诉求,以致于凡是与这种诉求不一致的其它追求都被看作是对“五四”价值的背叛,也被视为造成“五四”悲剧的重要原因。 比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一种看法,就是面对国难与内乱的复杂局面,由于缺乏一种安谧的治学环境和冷静的思索氛围,个人主义根本就没有容身之地,“五四”人只好放弃对个人觉醒的追求,个人解放的启蒙任务被迫让位于救亡的残酷政治抉择,与强调“五四”人受到“思想文化优先于政治”的传统思维支配的思路恰恰相反,这种解释过度强调了现实政治选择策略的支配性和决定性作用。(李泽厚:《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载《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社1987年版。页7-49.)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