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到一个机关,申请查阅一份与自己有关的档案。你被告知档案是秘密的,程序是复杂的,领导同志是不在场的,需要事先交代的情况是很多的。这样做的依据全部是来自内部简报和宣传通知的,更是因为纪律太严明会议太繁多干部们日理万机重要的事情是做不完的。你正待进一步解释两句,对方说:"我得走了,我开会要迟到了。" 卡夫卡的价值就在于留下了一些让我们永远不会感到陌生的画面。在庞大凶险的政治组织、乖张的独裁者及熟练掌握其语汇的同志们的面前,个体的力量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敌人则在你渺小的眼中无限胀大。诺曼·马内阿作品里的经常出现的幻觉、梦境、疯癫,很大程度上都是这种持久的乏力感的产物,哈维尔著名的"无权者的权力"的提法,他给东欧政治异议行为赋予的桂冠,到马内阿那里被戴在了梦游者的头上。马内阿说,我们只有做梦的权力,发疯的权力,在四面八方监视的眼神下自我疏离于社会的权力--最终,是回忆的权力。 不管从内容还是从形式而言,《黑信封》都是卡夫卡式让人绝望的作品。再念想一番同处东欧的凯尔泰兹·伊姆雷,那百倍的艰涩、混乱、光怪陆离,总是服务于一个卡夫卡式的暗示:人生是一场大惨败,是渺小个体在庞大的政治怪兽体内体外的无所适从。马内阿的主人公,博学多才、人皆尊称教授的托莱亚,总是把一位17世纪的主教巴罗尼亚斯在《教会年鉴》里描述公元10世纪的三句话挂在嘴上:"看,一个新的世纪开始了,这是一个铁一般的世纪,严厉、充满着毒素;这是一个铅一般的世纪,邪恶在肆虐;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纪,伟大作家的离世使它顿失光芒。"这句话第一次是对他的女同事吉娜说的,对方"微微一笑。她已经习惯了托莱亚的胡闹行为。"第二次是对小说中最阴险的人物马尔加医生说的,"医生"--这一在马内阿笔下经常成为福柯意义上的社会控制力量的职业--刚刚给了他一杯烈酒,"根本就不愿意搭理他。" 公元1000年是黑暗中世纪的黑暗之心,在马内阿心中,自三四十年代罗马尼亚纳粹化以来,祖国的黑暗程度就堪比欧洲当年。托莱亚的父亲在二战爆发后的迫害犹太人恶浪中连续接到一些黑信封,最后离奇死亡,托莱亚在被解职后,踏上一条寻根探秘之旅,从而把反犹这根红线在齐奥塞斯库的社会主义国家与四十年前安东内斯库元帅的纳粹独裁时期两头拴定,暗示这种罪恶之固若金汤。作为受到托莱亚求问线索的人物,马尔加医生的回答总是城府深深而又不着边际,其间给他一杯烈酒,告诉他"亲爱的,你病了。"它让我们想起保罗·策兰名诗《死亡赋格》中那给犹太人饮下的"黑牛奶"。"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他眼睛是蓝的……"策兰写道,"他用铅弹射击",射的是"你灰发的书拉密特"--托莱亚的姐姐索尼娅在她最美好的年龄,马内阿说,"就是一个书拉密特"。 从这里开始,回忆就慢慢攫住了小说的灵魂:对托莱亚(也就是1936年出生于罗马尼亚布科维纳的犹太人马内阿本人,早16年保罗·策兰也出生在这片地区)而言,回忆是他在黑暗中能够抓住的唯一的救命稻草,是在这个鬼影幢幢的无物之阵里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时间在《黑信封》里是完全混乱的,被体制驱逐出境的托莱亚追踪、搜集、拼凑自己的记忆,尤其是关于家庭破裂、兄弟姐妹四散逃亡的记忆,关于1976年布加勒斯特大地震,政府慌忙之中压下新一轮恐怖的记忆。托莱亚在记忆中咀嚼这半辈子的黑暗,回味自己饮下的苦涩的黑牛奶,看见极权统治下一段卑微无比的人生。 活在记忆之中,不仅仅是为了解开父亲的死亡之谜,更是为了在被医生给的烈酒折磨至死之前,尽力找到一种有意义的生存方式。所以马内阿呈现给读者一本精神恍惚的小说,一面是源于且疯且醉,意志崩溃,另一面是时空倒错,记忆和现实交叉重叠,使得所有的语言都得到加密。这种有意的加密终于帮助《黑信封》在齐奥塞斯库时代的1986年以其母语出版,作者旋即避居美国,到那里写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回忆录《流氓的归来》。"子龙啊,我们都是靠着美好的记忆活着"--试着改下史诗级大烂片《见龙卸甲》中濮存昕的这句台词:那个时代的东欧人民都靠着卑微的记忆活着;所有经历过远比小说更加精彩的政治现实的人,都有靠卑微的记忆活下去的天赋权力。(三辉图书供稿) 《黑信封》,(罗马尼亚)诺曼·马内阿著,新星出版社2008年3月版,32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