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这里盛放了丰盈的感受和思考——读梁衡“中华人文古树”系列散文有感
著名散文家梁衡先生近年来寄情古树,四处打探寻访,神州大地的多处高山平原,沙漠海岛,林间水畔,都留下了他的履迹,并已在《中国绿色时报》上陆续刊出了“中华人文古树系列”散文计11篇。这一组散文,题材出新,立意高远,情感饱满,文采飞扬,甫经问世就吸引了广泛的关注。 过去也偶尔读到过这类以古树为描写对象的作品,写的或者是作者故乡的远近闻名的老树,或者是到某地旅行看到的被列入当地名胜的古树,如曲阜“三孔”里众多的古树名木,如北京纪晓岚故居的紫藤等。就作者而言,这样的写作基本上都是偶然性、一过性的。但像梁衡这样目的性明确而又成规模的古树写作,还没有见到第二人。尤其是这个系列中的不少古树,事先都不曾被人介绍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梁衡的描写便有了一种发现的价值。 任何一个行动都会有自己的动机。“中华人文古树系列”这样一种具有十分鲜明的辨识度的写作,在作者而言无疑有着明确的理由,这个理由成为他孜孜矻矻不懈追寻的动力。显然,正如这组散文的副标题所表明的,是众多“中华人文古树”--具有丰富人文意涵的古树,吸引了作者的目光,让他觉得这个题材是一处值得开掘的富矿。而他对其中丰厚蕴涵的深入发掘,又为读者带来了一种颇为独特的审美体验。 经由作者的生动描摹,这十一篇文章中的每一棵古树,都栩栩如生,形貌鲜活,使阅读者有一种直面晤对的效果。既写出了古树整体的气势与神韵,也有对局部和细节照相般的精确描绘。《周总理手植腊梅赋》,状写的是一株树龄逾百的腊梅树:“枝叶满院,高比屋肩。其一树六股,遒劲曲折,上下翻飞,如绳缠龙盘。每当盛夏之时,枝探墙外,四壁难禁勃勃生机;浓阴覆地,满院都是盈盈之情。晨风轻摇,碧叶向天奏有声之曲;皓月初上,疏影在墙写无声之诗。”《燕山有棵沧桑树》则这样描绘一棵经历三个半世纪沧桑的古松:“ 树是一棵奇怪的大松树。根基部十分壮大,盘根错节与山石一体,已分不清彼此。原树已经枯死,而在侧根处又长出一棵新树,有合抱之粗,浑身的鳞片层层相叠,青枝挑着绿叶在秋阳下闪闪发光。树身成‘7’字形,斜出石缝向山外探去,蜿蜒遒劲,如一条苍龙欲腾空而去。”字里行间,古树本身连同其生长的环境,尽皆活灵活现,让人有身临其境的真切感觉。 但描摹物象本身并非作者的目的,至少不是主要的目的。我以为,这些地域、年代、种属、姿态各异的古树,对作者梁衡来说,都仿佛是一个容器,盛放和容纳了他的丰富的感受和思考。 要认识这一点,首先需要了解梁衡对古树的深情。对一件事物的认识所达到的水平,与主体的关心投注程度密切相关。古树是作者心中的牢固情结,令他魂系梦萦,一朝得以面对理想的目标,他情绪难以平静,拥之抱之,抚摩其躯干,呼吸其气息,感知其脉搏,试图了解它的全部奥秘。在他眼里,古树不仅仅是自然的生命,同时也是精神的生命,是有灵性的存在。或者说,作者强烈的主体意识投射到作为客体存在的古树上,与蕴含其中的精神元素产生了呼应和契合,使得眼前的一棵棵古树,也成为了他的情感和思想的寄寓之处。因而,在常人眼中作为自然生命的树木,在他眼中却有了更为丰富的蕴涵,他的使命,就是要激活和唤醒藏匿在虬立躯干和纷披枝叶之间的种种意义。 在“中华人文古树系列”散文中,这些精神层面的蕴涵,至少突出体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鲜明的生命意识。古树是大自然的造化,聚天地灵气,沐阳光雨露,生长茁壮,千百年间,经历了旱涝侵袭、雷殛风撼等自然灾难,更有兵燹砍伐等人为祸端,而能够存活至今,实属不易。《长城·古寺·红柳》,写了一棵罕见的红柳。因为生长在沙漠或盐碱地中,红柳通常都很矮小,贴着地面,枝条只有筷子粗细,叶子极小成细穗状。“但是眼前的这棵红柳却长成了一株高大的乔木,有一房之高,一抱之粗。它挺立在一座古寺旁,深红的树干,遒劲的老枝,浑身鼓着拳头大的筋结,像是铁水或者岩浆冷却后的凝聚。我知道这是烈日、严霜、风沙、干旱九蒸九晒、千难万磨的结果。而在这些筋结旁又生出一簇簇柔嫩的新枝,开满紫色的小花,劲如钢丝,灿若朝霞。只有万里长城的秦关汉月、漠风塞雪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精灵。”其实,“九蒸九晒、千难万磨”也是作者笔下古树共同的命运遭际。而生命力强盛健旺,自然也是所有这些古树的共同点。作者在对这种生存奇迹赞叹景仰的同时,自然会将一种启示注入阅读者的灵魂中。它们关涉到生命的价值和姿态,如何应对磨难,如何给自己的生命注入克难前行的力量和勇气等等。这种种都是通过人和古树之间的精神对话而获得。对这一点作者并没有充分展开,也许不认为有过多阐释的必要,但这一重意蕴在作品中无疑是饱满的,同时它也是作品所揭橥的种种意义的逻辑起点。 第二,深沉的历史感慨。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以物质形态存在的历史遗存,一向是梁衡创作灵感的活跃源泉。这次,他将目光集中投向了古树,在他看来古树是历史的最好见证者。古树穿越历史,连接了时光的两端。朝代的兴衰更迭,人世的离合悲欢,被古树看在眼里,记录在密密麻麻的年轮纹理中。在《一棵怀抱炸弹的老樟树》中,他问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才有资格称古?山、河、城堡、老房子等都可以称古,但它们已没有生命。要找活着的东西唯有大树了。它用自己的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历史,与岁月俱长,与山川同在,却又常绿不衰,郁郁葱葱。”在《桐槐两古树 项王一脉魂》中则说得更明确:“我以为要记录历史有三种形式:一种是文字,如《史记》;一种是文物,如长城、金字塔,也如这院子里的石马槽;第三种就是古树。”他描绘了古树的姿态容貌,更通过追溯古树的生命历程,将其与民族源远流长而又多灾多难的历史相连接。《死去活来七里槐》中,那一棵自唐代起就站立在从长安到洛阳的古驿道旁边高坡上的古槐,目睹了中华民族经受的漫长的苦难:安史之乱,五代十国的交替,宋元明清的更迭;民国时期的灾荒和饥馑,侵华日寇的血腥残暴,“文革”时期的荒谬和狂热。。。。。。与作者以往写人纪事的若干历史题材散文相比,这一组作品以其灌注了深沉的历史忧患意识,同样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 第三,对崇高人格的讴歌。这方面同样接续了作者的长期关注,不同的是以往多是直面描绘伟人俊杰,这里则是由树及人,古树成了映照人物的镜子。这些古树本身就引人瞩目,而它们和伟人的缘分,让人在和它们晤对时,也不由得会睹物思人。《周总理手植腊梅赋》的表达尤为动情。总理逝矣,无后嗣,无墓地,骨灰撒海,祭扫无处,“唯此手植腊梅,玉树临风,山高水长!于是仰树怀人,对梅神伤,游人如织,默念忠良。”“念总理当代宰相,官居一品,却党而不私,官而不显,劳而无怨。。。噫,大道无形,大德无声。其大智、大勇、大德、大才、大貌,齐化作这株一品古梅遗爱在人间。”流荡其间的情怀,与作者名篇《大无大有周恩来》中并无二致。《带伤的重阳木》,写的是湖南湘潭黄荆坪村边的一棵老树。在大跃进砍伐树木大炼钢铁的狂热年代,这棵树也难逃厄运,树根处已经被斧头砍出一道深沟,这时恰好回乡调查的彭德怀经过这里,阻止了砍伐,救下了它。由彭总护树写起,写到了他不惧时局险恶,不顾个人安危,反对错误的政策,向最高领导人据理抗争,为苦难中的百姓“鼓与呼”。其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心系苍生、铮铮铁骨,令人敬重和景仰。 第四,强烈的生态关怀。如果说这一组散文中的多篇,在题材的出新中仍然延续了作者过去文章中的精神意绪,那么的确也有几篇,因为集中体现了作者的生态思考,而成为系列散文中格外具有新意之作。大自然书写是作者的核心创作主题之一,数十年间创作了大量描绘自然之美的散文,近年来他又致力于从文化层面研究树木和人的关系,提出“人文森林学”的概念。体现在创作中,他比以前更跨进了一步,即在展现自然之美的同时,更多地把思考聚焦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生态健康美好的重要意义等等。 《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在介绍晚清左宗棠的反对分裂、夺回失地、维护祖国统一的赫赫武功的同时,突出描绘了他在生态治理上的巨大成就。绵延三千多里的“左公大道”两旁,当年种下的百万株柳树,如今已经成为西北戈壁大漠中的一道奇伟景观:“它树身高大,树干挺直,如松如杨,而枝叶却柔密浓厚。每一棵树就像一个突然从地心涌出的绿色喷泉,茂盛的枝叶冲出地面,射向天空,然后再四散垂落,泼洒到路的两边。远远望去连绵不断,又像是两道结实的堤坝,我们的车子夹行其中,好像永远也逃不出这绿的围堵。”这一切皆源于左宗棠的远见卓识,“只有少数有远见的政治家才会在战火弥漫的同时就播撒建设的种子,随着硝烟的退去便显出生命的绿色。”三千里绿柳长廊,无疑筑就了西北开发史上的一道丰碑,它泽被后世,更彰显着一种启示:“和平重于战争,生态高于政治。环境第一,生存至上。” 《树殇、树香与树缘》更是直接面对这一主题。作者从沦陷于浓重雾霾中的北京来到海南,满目碧绿、到处鸟语花香的大自然令他深深陶醉,激动之余不免嫉妒。“晨起推开窗户,芭蕉叶子就伸到你的面前,有一张单人床那么大,厚绿的叶面滚动着水珠,像一面镜子,又像一面大旗。我忽然想起古人说的蕉叶题诗,这么大的叶子,何止题诗?简直可以泼墨作画了。”’“虽是冬季,也误不了花的怒放,仍是一个五彩的世界。红色、紫色、雪青色的三角梅在路两旁编成密密的花墙。大叶朱蕉一身朱红,教你分不清是花朵还是叶子。三层楼高的火焰树在各种厚重浓绿的草树簇拥下,向天空喷吐着红色的火焰。”置身这样的环境,再愚钝的人,也会强烈地感受到生态之美,认识到美好的生态正是人的幸福感的极为重要的源泉。但作者绝对没有想到,“翠绿的芭蕉叶、鲜艳的火焰花后面竟然藏着锋利的刀斧”。两棵珍稀的、原产地为南美的腰果树,被无知的村民砍伐死亡,它们原本可能活到六七百岁,未料尚值少年之龄就横遭荼毒。作者痛彻心扉,愤激之情难以抑制。接下来的大段文字中,有诘问,有质疑,有唏嘘嗟叹,有苦口婆心,皆是围绕爱树、护树,围绕生态信仰、自然信仰而展开,可以看到作者对于生态关怀之切、思考之深。 ………… 总之,这一组散文有着十分丰富的蕴涵,仿佛树木躯干上一圈圈的年轮,储存了生命的密码,自然的玄奥,历史的谜底,文化的命题。这源自作者不俗的眼光、知识和见识,作品的阐释空间因而也变得较为阔大和开放。 这一组文章的表现手法也值得谈论一番。篇章结构上,自由灵活,该精简时精简,该渲染时渲染,笔受意谴,随物赋形,并无定规。无论篇幅长短,开阖收放之间,都显得舒卷自然。语言上也是,古典语言的熔铸化用是梁衡散文的鲜明特点,这方面保持了下来,同时,那种经过提炼的口语化的表达也更多,而难得的是两者的结合堪称自然和谐。文章的整体气韵饱满、酣畅。和《晋祠》时期的较为规矩的笔法相比,从这一组作品中读者能看到一个更加自信也更为自如的作者。 特别需要提出的是拟人手法的运用。这一点并不多见,包括从作者自己过去的散文中。但若如前所述认识到梁衡对古树抱持的强烈情感之后,对这一点就不应该感到奇怪了,更不会将之视为矫情。《死去活来七里槐》这样想象遍布老槐树躯干内外的疙瘩和空洞的来源:“它每遭一次难就蹙一次眉、揪一下心,身上就努出一块疙瘩。这等下伤人伦,上毁朝纲,外乱吏治的胡作非为,让在长安以东刚刚长成不久的这棵槐树不觉皱眉咋舌,当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恐怕就是这棵古槐最初长疙瘩的缘起。”“这一切都发生在老槐树的脚下。树与人同难,已被捋叶剥皮的老槐,眼看树下死尸横陈,耳听远方哀鸿遍野,再一次地痛彻骨髓,死去活来。人活脸,树活皮,树木全靠表皮输送水分养分。天大旱地无水,水分何来?人饿疯又剥其皮,它还怎得生存?于是树内慢慢朽出大大小小的空洞,而主干上也只剩下了些横七竖八的枯枝。”在作者的艺术想象中,古树既然被赋予了性灵,它对于外在的行为产生特定的反应,也是自然而然了。这样的假定性,既是修辞的必要,更是作者情到深处的自然流露。 同样,《天人合一铁锅槐》中,作者这样描绘堪称奇观的寺庙中铁锅与槐树的共生关系:“它(铁锅)意识到这是佛祖托它来抚养这个从天而降的小生命,就更加搂紧这棵小树苗。槐树一天天长大,当它已经高过院墙,可以俯视外面的世界时,才发现这个世界上的槐树全是长在土地里,只有它被小心地托着、抱着,长在一口铁锅里,不觉感动得热泪盈眶。”铁锅和槐树,都成了有感情有思想的生命,相依相偎,地久天长,成就了一个传奇。 如果了解作者梁衡的创作脉络,就会对这一组“中华人文古树系列”散文在其写作生涯中所具有的意义,有一个比较准确的把握。这组文章,外在的最为鲜明的特征无疑是题材上的创新,但任何创新也不会与过去彻底切割。这一组散文就是既体现了作者主体关怀的一贯性,又折射出新的关注区域之所在,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如此。换言之,作者从一系列人文古树身上发现了审美表达的合适目标,它们既可以寄寓他惯常的思索,又成为他表达新思想新理念的出口和通道。对一位作家来说,这样的写作具有几重意义:既拓展了他的写作疆域,也印证了他创作思维的活跃,同时也标示着他对于超越自身的追求。 作者系《光明日报》社文艺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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