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屋是个小城,处于大阪和神户之间。地方虽小,却是三位文学大师长期生活的地方:谷崎润一郎、高滨虚子和村上春树。 在日本工作过三年,其中一年在神户,一直打算去芦屋看看,却一直没去。这真是件奇怪的事情,远在北九州的林芙美子纪念馆都专门跑去看了,近在眼前的芦屋经过几十次,却没下去。回国后念念不忘,这次再到神户,自然要补上这一课。 乘JR线到了六甲道,天色有些晚,担心谷崎润一郎纪念馆快要关门,赶紧打的过去。没想到面容清瘦的老司机把我们送到了芦屋高中,然后掉头跑了。真是有些意外,在他的生活中,恐怕这是第一次有旅行者去谷崎润一郎纪念馆,他也不知道在哪儿。记得2010年在冈山大学授课,讲到小津安二郎导演的电影,大部分学生竟然不知道他是谁。说到黑泽明,倒是都能说出他拍的《罗生门》。在急速现代化的社会里,人们的文化记忆比海潮退得还快,哪怕新旧文化连接细腻的日本,也不例外。走进中学办公楼,向底层办公室的一位中年妇女打听谷崎润一郎纪念馆的方位,只见她搬出厚厚一本当地的地图,仔细察看,复印了其中一张,用笔仔细地标出路线,笑盈盈地递过来。这样的热心在日本很平常,但接过地图那一刻还是很温暖。 从芦屋高中到谷崎润一郎纪念馆并不远,走路不过二十来分钟,但我们去得晚,到达时已经是下午五点,正好是闭馆时间。看我们远道而来,前台的女职员一笑,仍然售了票。纪念馆不大,内容很充实,有很多谷崎润一郎的手稿、文具、照片、生活用品,大多来自谷崎润一郎夫人的捐献。馆内还复原了谷崎润一郎的书房,仅有十平米左右,他就是在这样的斗室里写出了代表作《细雪》。小小的书房,仿佛还留着他的墨香,满屋子都是他笔下人物的面容。看着房间里的笔纸书画,深深感到,一个写作的人并不需要太大的房子,体温能达到的空间是最好的尺度,豪华与空阔都会反过来剥夺作家的能量,成为生存的主人。 纪念馆陈列着谷崎润一郎的全部作品,有一些可以购买。选了一本白色封面的 《细雪》,却被告知已经过了开馆时间,不能卖了。心里虽然有几分遗憾,却又有几分别样的温馨,这算是一种特别的邀请吧,下次再访神户,一定会因为这遗憾再来这里,不但买书,还会到一公里外的谷崎润一郎故居,看一看他更多的文学遗迹。 谷崎润一郎纪念馆紧挨着芦屋市图书馆,没有门禁,随意进。这是个大惊喜,这座图书馆与村上春树有很深的关联。村上春树的童年、少年时代在芦屋一带度过,是个不爱学习的小叛逆,经常被老师责打。1967年,18岁的村上春树终于定下心来,准备考大学,于是成为芦屋图书馆的常客,在这里汲取了大量知识能量,第二年四月考入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戏剧专业。对于这位从当地走向世界的文学名人,这个图书馆会不会有专门的陈列或纪念性标志? 怀着疑问,到日本小说家专柜,一排排查过去,最后在书架的末排,总算看到村上春树的作品毫不显眼地放了两排书架,按姓氏排列在村上龙前面,而且作品并不全,数量比宫本辉少多了。看来这个图书馆本土的这份“文化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照顾,甚至还有点儿冷落。这是不是有意为之呢? 最深的自豪都是不动声色的,轰轰烈烈很难长久,表面的不在意,往往有最真实的爱。 《挪威的森林》 是少不了的,从书架上抽出来,抚摸着封面,回忆起一次次阅读。书中最值得体会的一对是永泽和初美。初美是那样完美,渡边感觉“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感觉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的一级阶梯。”为了对永泽的爱,她忍受着不能忍受的一切,包括他毫无节制的乱性。爱情的一个核心标志,是全身心地愿意为对方改变自己,用改变回应对方美好的部分,相互获得精神与情感的融合提升。爱情的巨大价值,正在于这种改变中的相互推移,开辟出人生的新境界。初美代表了爱情中最美好的一端,也是最悲剧的一面。很多人像永泽一样,“亲切热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里爱上一个人。”他们总是要求对方包容自己的一切,自己却永远不会为对方承受一点点付出。用永泽的话来说,是“老鼠并不恋爱”。这样的相遇是最可怕的,初美虽然“身上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但她无法拯救自己,最后还是割腕自尽。 谷崎润一郎和村上春树风格大不相同,但读到深处还是能发现深在的相通,他们都是描写女性的大师,深切关注女性在现代社会的命运,这对男作家来说非常不容易。《细雪》 中的雪子,从二十一岁到三十五岁,一直期盼遇上心里期待的男人,却在相亲路上一片茫茫。她的亲事“最初总是很顺利,一到紧要关头就发生挫折而告吹”。最后雪子嫁给了末代世族御牧,结婚时看到自己婚礼后要穿的便服,惆怅感叹:“要是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多好啊!”如果站在二十一岁的年龄,就看到了自己十四年后的婚事,雪子会多么悲伤! 但更悲伤的是,人总是看不到自己将要发生的种种妥协,最后像雪子一样结了婚,似乎是顺理成章命中注定,已经没有多少悲叹的力量,反而在伤感中有些解脱感。谷崎润一郎和村上春树对女性内心世界的摹写是如此微细又如此刺锐,种种期待、失落、挫败、伤怀、挣扎……坎坷的心路,一天天移到了认命的谷底,当年那些青春勃发的女孩,在时间的滴答声中渐渐远去,蓦然一嫁入中年。谷崎润一郎和村上春树写的是不同时代的女性,但都探触到生活表层下的激流漂荡的另一面。他们未尝不知道生存最怕细想,却还是以无限的温情去呈现女性的不易。伍尔夫在 《达洛卫夫人》 写道:“生活像一把刀扎在心里。”这也是谷崎润一郎和村上春树的心怀。人生可以装作看不见这些,以便于坦然地接受现实,然而真正的作家总是忍不住撩开华丽的表面,让读者不得不抚胸自问,用陌生的眼光打量一下自己的生活。 从芦屋图书馆出来,天色已灰暗,山坡下的街道亮起了灯光。一辆出租车正好过来,坐上去忽然一惊:这正是那位把我们送到芦屋高中的老司机。时间顿时交错起来,彼此都浮出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在这个文学家辈出的城市,一切都有点儿小说的味道,让人迷宫般寻找,又让人意外地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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