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为兰皮卡画作《女孩们》 埃莱娜和莉拉自小就构成一个神奇的、自给自足的整体,互相补足对方的缺憾,却又构成彼此最大的阴影。埃莱娜按部就班,莉拉野蛮生长,但她们兜兜转转,命运始终交缠。她们单个的力量是如此卑微,她们的“天才”只有依存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才有可能在这个对她们很不友好的世界里绽放光芒。 在《我的天才女友》中,看不到特别新鲜的意象,小说的过人之处,恰恰是作者对于这些已经被我们熟知的故事和情感仍然怀有坚定的信心,用最老实甚至多少有点笨拙的办法打磨它。 小说不死。非但不死,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几乎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四周挂满大大小小屏幕的疗养院病床上直起身子,迎接一次现象级的回光返照。近几年,光源常常来自那种看起来永远写不完的超长篇。它们不是类型小说,它们的作者起初籍籍无名,它们的种子甚至可能埋在你的视平线以下。你翻开书页,它们就迎着你的目光默默生长。 挪威的克瑙斯高的六卷本自传体小说《我的奋斗》是个例子。我在挪威见到剧作家约恩·福瑟时提到它,福瑟的脸上闪过难以言喻的表情。那固然是因为这本红透欧洲的小说对福瑟也有提及 (克瑙斯高求学时曾上过福瑟的课),但更因为它标榜的“完全真实”对虚构作家们构成了多少有点尴尬的挑战。问题在于,如何界定这种“完全真实”? 在《我的奋斗》里,克瑙斯高写得那么耐心,铺张琐碎,几乎无视现代小说所有的潜规则,这里头究竟是否包含着精心设计的成分? 拿到《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时,我翻了几页,第一反应是看到了女版的《我的奋斗》———传统的叙事技术,缓慢的推进节奏,直接的情绪表达,贴身压迫般唤起读者强烈的代入感。不过这部现象级作品在作者署名上玩了个比克瑙斯高更复杂的花招,谈论和猜测作者的真实身份也成为阅读和评论它的一部分。实际上,出版者之所以选择这样一部作品来玩“猜猜我是谁”,多半是因为它具有格外鲜明的性别意识,笔调也太像一部自传。我们在讨论作者是谁的时候,不过是想知道这个人是“她”还是“他”,不过是想从他(她)的真实身份推演天才女友是否存在。小说发展了这么多年,作者与读者乐此不疲的仍然是这个原始游戏。 继续读下去,读出了《我的天才女友》 相较于 《我的奋斗》 的更有趣之处———毋宁说,对作者更有利之处。二战后的那不勒斯郊区,“分割、打碎又重建,钱流动起来,创造劳动的机会”。故事从贫民聚居地开始,那里暗流涌动,机会与绝望共生。“我记得有一种淡淡的光,”第一人称叙述者埃莱娜说,“好像来自大地深处,而不是来自天空,但从表面上看来,这种光是一种贫穷、肮脏的光。”在这个比北欧的冰天雪地更为挤压的环境里,人物之间的每一次碰撞都会自然而然地冒出火星来。黑帮和动乱的暗影浮现在背景上,有时又被作者一把拽到前台,待你略有所悟时,它们已经又退回到了背景上———仍是轮廓,淡淡的暗影。 女性视角加剧了这种碰撞在文本上呈现的激烈程度,因为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女人的生存境遇只会更逼仄。埃莱娜和莉拉自小便构成一个神奇的、自给自足的整体,互相补足对方的缺憾,却又构成彼此最大的阴影。我们站在埃莱娜的立场上,能清晰地看到莉拉的独特魅力和过人才华如何使得整个社区为之神魂颠倒,又是如何在精神上控制埃莱娜本人的成长轨迹,却容易忽略,换一个角度看,埃莱娜的相对宽松的成长环境,也足以让莉拉嫉妒到发狂。快到十一岁时,埃莱娜在小学毕业后得到家里的允许继续求学,莉拉却被剥夺了这个权利。埃莱娜亲眼看着在莉拉在与父亲的争吵中“从窗子飞出来”,父亲扔她“就像扔一件东西”。 这一扔就注定了两个女人此后数十年的交往,都将是在某种程度上替对方度过她难以企及的人生。莉拉是埃莱娜无形的对手,是她学习的动力,也是她的校外辅导老师和她的贴身保镖。看到男生欺负埃莱娜,莉拉会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用一把裁皮子的刀顶住他的喉咙:“你敢再碰她一下,我让你看看会发生什么。” 读到这里,其实所有的读者都可以预见“会发生什么”,甚至,在《我的天才女友》之后,漫长的四部曲对这两个人物未来走向的安排,我们也大致可以想见。埃莱娜按部就班,莉拉野蛮生长,但她们兜兜转转,命运始终交缠。就好像《我的天才女友》结尾,即将用嫁人来改变贫穷现状的莉拉要埃莱娜替她洗澡———她十六岁的美丽的裸体,要在肉店老板“抚摸她、改变她”之前,完成一个惟有女人才会感同身受的庄严的仪式。 埃莱娜“缓慢地、仔细地给她洗澡”,从头到脚把她洗干净,想象着这样的身体会在今天晚上被斯特凡诺“彻底玷污”。这一幕似曾相识,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女性小说/电影里看到类似的场景:有时候发生在母女之间,有时候就像《七月与安生》那样,是两个小女生在澡盆里互相窥视。在所有这些作品中,这两个女人最终都可以被看成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同一个女人的两个侧面。她们单个的力量是如此卑微,她们的“天才”只有依存在另一个自己身上,才有可能在这个对她们很不友好的世界里绽放出光芒,而这种感觉又始终同羞耻、内疚、惶恐交织在一起。所以埃莱娜一边帮她洗澡,一边会这样想:“我忽然觉得,唯一可以对抗我感受到的,或者我可能会感受到的痛苦的办法,就是找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让安东尼奥在同一时刻对我做同样的事情。”安东尼奥是埃莱娜当时的男朋友,当她无力改变莉拉的痛苦时,唯一可以减轻内疚的办法,是跟闺蜜承受一样的痛苦。 所以,在《我的天才女友》中,我们几乎看不到特别新鲜的意象,也看不到重大的叙事技术革新。这部小说的过人之处,恰恰是作者对于这些已经被我们熟知的故事和情感仍然怀有坚定的信心,仍然耐心地在山一样高的生活垃圾中淘捡闪着微光的宝石。作者用最老实甚至多少有点笨拙的办法打磨它,陈列它,一点点唤起读者的共鸣。无论这位作者是她还是他,总之,她(他)做到了。 (作者为书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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