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莫得方言:万一有机会呢?” “你想都莫想,曹堂客的男人会剐了你的皮。” “他在街上做泥水匠都不回来,晓得个鬼。” 下了一阵雪粒,油毡布上噼哩啪啦像爆豆子。 那个叫曹堂客的女人突然指着堤坡那边:“娥嫂!” 所有人都望过去。我看见娥嫂——我妈,穿一身黑衣,停在那儿。 大姑和大伯母带着妈妈走进地坪。妈妈跪下给姥几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局促不安。她的眼睛和嘴角瘀血有伤,像是被人揍过。她那只受伤的眼睛先看见我,然后那只好眼睛也跟着红了起来。她仿佛要开口跟我说话。我躲进那群散发脂粉香的妇女中。 爸爸背对着我们,看着远处,好像那边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邻居那栋废弃的老屋,一身青苔。窗框上长了野草。树从房子里长出来,冲破了屋顶。 “娥嫂真是有情有义。” “换了我,我是冇脸回来的。” “莫这样讲。听说她在那边生的儿子去年死了。” “啊……” 村妇们低声吃馒头嚼舌头,将塑料管吸得滋溜溜响。 关于是否让妈妈披麻戴孝,爷爷和亲戚们起了争执,他认为妈妈不配穿孝衣。 妈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垂着头,谁也不看。 “孝子孝孙们,都准备好没?”薛老爷喊道。 爸爸没说话,径直拿出了白衣白布头,亲自给妈妈穿戴好。 我和我的亲戚们站成一堆,等候薛老爷的命令。 “要会亲不?”薛老爷问。 “不用会了吧。”爷爷说。 “不看最后一眼了?”薛老爷有点惊讶,“一旦封棺了,想看都看不到了噢!” “那就会吧。”爷爷说。 我和我的亲戚们围着棺材转。 “转慢点,好好看亲人最后一眼。”薛老爷喊。 我又羞愧起来。我的亲戚们只顾走路,甚至都没往棺材里看。姥几全身埋在灰中,脸上罩着玻璃罩子,像要上太空的宇航员。他安详,宁静,似乎第一次睡上安稳觉。 “好了,会亲完毕,孝子孝孙们跪下!”薛老爷手一挥,“封棺!” 金刚师抬起棺盖。钉长钉。我们紧挨着跪下。妈妈和爸爸并排,衣摆连衣摆,肘碰肘。 “一封天官赐福,二封地府安康,三封生人长寿,四封白煞潜消,五封子孙时代昌。”薛老爷一边撒米一边念。 我见过别人家办丧事,这种时候会有惊天动地的哭声,甚至有人趴在棺材边,不让盖棺。下葬的吉利时辰,以及田野里新挖的坑都在等待,我的亲戚们一点也不想妨碍薛老爷的工作,静静地跪着,连呼吸都屏住了。 雨雪停了,天有点放晴的样子。但还是冷。我的亲戚们抓着自制的跪垫,立在一边,看金刚师将雕着龙头的长柱绑紧棺材,抬上四轮拖车,准备游丧。我骑着棺材,腿间搁着一袋米,我牢记薛老爷说的,米要保证撒到坟地,不能半路就撒没了。 现在,我比谁都高,看得比谁都清楚。妇女军乐队排在最前面,粗壮的小腿肚子歪歪扭扭;接着是我雪白的亲戚们。大伯高举招魂幡,二伯手捧遗像,爸爸抱着灵牌,剩下的人则像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东挤西挤。一声铳响,旗帜飘飘,军乐队敲响铁皮鼓,征战队伍缓缓出发。我周围的金刚师们手搭着木架,松松垮垮的走着。花花绿绿的道场队伍跟在后面,各自吹拉弹奏,摇头摆尾。最后面是薛老爷的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嘭,上面装满了香烛纸钱烟花鞭炮。 一路上鸣炮奏乐,浓烟翻滚,我们冒着炮火前进。火药味呛人。我的亲戚们时隐时现,仿佛在云中穿行。拖车像蜗牛似的往前滚。专门从城里赶回来的高个金刚师扯着嗓门说城里的事: “有天夜里睡不着,在街上乱转,一个穿超短裙的女的从树背后站出来,要拉我做生意。我一看有点面熟……我说,你是牛八几的堂客吧?那女的一愣,赶紧跑了。” 金刚师们大笑。“你真的冇跟她去?说老实话,保证不告诉你的堂客。” “你们脑子里一天到晚只有乱搞。看看三波,都等了五年了,”高个金刚师侧过身,朝我挤了挤眉眼,“我看娥嫂迟早会回来……有没有谁跟我赌一包蓝蒂巴方言:香烟过滤嘴,或烟屁股芙蓉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