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闹翻了天。长明灯里的油快要燃干了。烛光一跳一跳。我讨厌这支军乐队,她们会吵醒冰棺里的姥几。 吃晚饭的时候,高音喇叭停了,铳也不响了,只剩下人们咂巴和说话的声音。加菜,添饭,喝酒碰杯,喜气洋洋的。火锅炉子冒着白气,远看像云,一朵一朵的浮着。脚鱼被迅速消灭了,人们站起来抢夹脚鱼汤煮下的白菜,筷子直打架。 屋里光线模糊。姥几的冰棺陷入昏暗,黑白遗像在蜡烛和长明灯的映照下十分醒目。他冷冷地望向地坪,鼻孔里喷出的呼吸令烛光摇曳。 男人们饭还在嘴里,就开始搭建戏台,他们越是快乐,越是吆喝,骂粗口,钉锤子敲得叮当响。高音喇叭又唱起来。我那些酒足饭饱的乡亲们,屁股调转方向,就地抢占看戏的好位置。大姑端着托盘给大家发茶水,瓜子槟榔。爷爷奶奶坐在第一排。戏子一上场,他们的嘴就张开了。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长得像双胞胎,表情,牙齿,皱纹,以及微昂头看戏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此刻,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家门口看戏的幸福中,我从来没见他们这么满足过。戏子一个亮相,奶奶突然开怀大笑,那张长期阴霾的脸上,顿时阳光灿烂。她雪白的牙齿,像穿透阴云的光芒——-过去她总是抿着嘴,很少说话——嘴角的酒窝此刻仍在皱纹里出没,像小兔子在草丛中跳动。人们都说我长得像奶奶,我的嘴角也有酒窝,我的牙齿又白又整齐,我也阴着脸不爱说话不爱笑。 有一段时间,总有媒人来给爸爸介绍对象,话是这么说的——小孩没妈可怜,关键是给虎虎续一个妈。爸爸一个也没答应。 有天晚上乘凉,我和爸爸坐在河堤边。爸爸问我想不想妈妈,我说不知道。爸爸说,只要心里想,有一天她会回来的。但是我不想妈妈,她很少来看我,她就像我那些一年到头碰不着面的亲戚一样,并且越来越像一个远亲。 戏没意思,什么《刘海砍樵》,《五女拜寿》,早跟爷爷奶奶看得滚瓜烂熟了。我坐不住,到处跑,那些看我们家的戏,吃我们家瓜果的小孩子,都在讨好我。我故意走到堤坡往下看,我们家灯火通明,全村的人都集中在我家地坪上。可惜女姥几方言:曾祖母早就死了,不然我们家可以多热闹一回。 戏散得快,因为送姥几过奈河桥的时间到了,耽误不得。道场先生撑开一架梯子,搁在路中间,他爬上梯子,爸爸跟在后面,上一级阶梯唱一阵,一级一级唱上去,在梯顶唱了很久,翻过梯子,又一级一级唱下来。我以为去奈何桥要走很远的夜路,没想到就是这样翻张梯子。我和我的亲戚们跪在路边烧纸钱,一边当火烤,一边配合道场先生,把姥几喊“回来”。 二伯母胆小,觉得后背凉飕飕的,直往人中间挪。 “你们只管大声喊啦,哭啦!”薛老爷说。 我的亲戚们好像都很怕丑,他们一张一张点燃纸钱,哧哧地笑。 “要是不大声喊,他回不来的。”薛老爷又说。 我好像看见姥几拄着拐杖从堤坡上走下来,一眨眼又不见了。黑暗中只有树影子在晃。 姥几要是回不来,就会掉到血河里去。 我想像血河里的毒蛇和怪虫。“姥几,姥几啊,你快回来喽——”我使劲喊,叫得一声比一声大。 我的亲戚们笑了一阵,也放开嗓门喊了起来。 我和我的亲戚们穿着白衣,在黑夜里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北风呜呜地吹,我们更像找不着家的鬼魂。 我们的声音劈开黑暗,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时我听见了哭声。是我。我在哭。 道场先生说姥几是听到我的哭声,才顺利过了奈河桥。他夸了我一番,然后卷起所有的东西离开了我们。帮忙的人也都回家睡觉去了。高音喇叭继续吵。我累得要命,睡在地铺上,我的亲戚们在姥几身边搓麻将守灵,他们有说有笑,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二伯母尖声叫道:“胡了!哈哈,嗲嗲保佑,豪华七小对!” “虎虎,快点哪,虎虎啊!”姥几喊我拿砚给他写对联。我睁开眼睛,却是大姑在推我,“虎虎,快起来,姥几要出殡了。”我卡在梦和现实之间,半天才想起姥几死了。 天刚刚亮。光秃秃的树枝在摇晃。小雨夹雪飘向窗台。天气似乎比昨天冷。我下了楼,昨天消失的一切又恢复原状,人们各就各位。油毡布雨棚几乎盖住了整个地坪。铺着金黄丝绸的棺材搁在那儿,姥几穿着那身新衣躺进去了。遗像、烛火和长明灯依然摆在脚那一头。一群金刚师整装待命,腰间都纳着一条毛巾,他们有不少是从城里赶回抬丧的。所有人都在嚼馒头,喝豆浆。我的亲戚们个个一身雪白,艰难地吞咽从镇里买回来的早餐,这使他们显得很悲伤。如果不是军乐队里的妇女和金刚师们打情骂俏,这个早上的气氛简直比八镑大锤还重: “噫,曹堂客,平时冇注意,你化点妆也算看得哩。” “哦哟,看得看不得,关你什么事,我夜里又不是跟你睡一张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