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处男葛不垒》意味着青春的初始和结束,那么《道士下山》或许是作家徐皓峰的真正开始,“硬派武侠”的风骨,从此显露。《道士下山》写于2006年,故事来源于他当年听闻一位老人的口述经历。这部说道事、说禅事、说世事的小说,写了一个小道士的江湖奇遇。故事奇巧有趣,语言文白朴实,小说有市气,也有侠气,但我想徐皓峰武侠小说最大的特点却是:稚拙。 功夫在武侠小说中的稚拙 武侠小说的场景大都设置在乱世,金庸、古龙的多部小说背景也都选择了明末,唯有乱世纷争起,群雄逐鹿时武侠才会绽放其独有的光彩。《道士下山》的故事背景在民国,但是武侠在此,已经变得凄清。在徐皓峰的另一篇小说《师父》里,他借陈识之口说出了武术的式微和无奈,“练一辈子功夫,一颗子弹就报销了,武术带给一个民族的,不是自信,而是自欺。”武侠小说作为一种浪漫的文学想象,也体现了它的现实主义基调。 基于现实因素,武侠也就成为一种造梦,“武侠是一种情怀,无需写尽”。对于耽溺于金庸古龙等“乱花般”的文人武侠读者来说,对徐皓峰“浅草般”的武侠可能不甚满意,甚至还讨厌他略微苦涩的功夫义理。“硬派武侠”的作者大多是研习过武术的专业人士,从而对文学艺术中的功夫有自己的考量。徐皓峰的武侠小说不再用花哨般的想象装饰武侠,叙述起来犹如真实场景两人过招,硬朗有力,不留余地,一招一式,虚晃间已悄然结束。且看书中所写:“何安下挣扎而起,挥掌向青年劈去。青年一抬左手,何安下的掌便凝固在青年手腕上,拉扯不开,似乎是黏住了。“ 对功夫的写实,是因为作家认为“武林高手也是来自日常生活,他们没理由背叛物理规律。”他的“硬派功夫”是武侠小说中最重要的筋骨,是为“稚拙”。 人在武侠小说中的稚拙 徐皓峰的武侠小说,格局是小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诚如金庸写的“射雕大侠”郭靖,“神雕大侠”杨过,“明教教主”张无忌,“丐帮帮主”萧峰,这些“侠”是为国家和天下苍生,他们身上的深明大义,济世救人的道德情怀令其成为“大武林”。“现代较认真的武侠小说,更加重视正义、气节、舍己为人、锄强扶弱、民族精神,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观念”。而在徐皓峰看来,“底层生活就是武林”,武侠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升华其行为的道德使然,而是指向一种更为纯粹的欲望——生存。《道士下山》中的山野高僧、太极高手、梨园名角,他们是高手,是懦弱的人性彰显,更不乏贪嗔痴的世间情欲。他们不再是家国天下的侠者,而是有血有肉的小人物,甚至还有一定的道德缺陷,撕开面具,所谓的高手往往也不过是虚伪造假的混世者。 徐皓峰写的是“小武林”。他不再讲究人在武侠中的身份桎梏,他倾心让武侠小说回到现实生活,回到那本该俗人俗世身染的烟火气里。徐皓峰在书中开篇明义:何安下入山修道五年,下山之时依旧为一个馒头困窘。武林中行走,首要条件便是如何生活。小说中写何安下求教岳王庙老者周西宇如何去除心中恶念,老者回答他:“想消除恶念,先要改变生活。”这大概是对武林中人们更为务实的挑战吧。 “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鲁迅《且介亭杂文附集:这也是生活》)。于作者而言,此乃人在武侠小说中的“稚拙”。 作为人的稚拙 我们阅读文学作品,并试着关切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温度。无论是“天真的”还是“感伤的”读者,都倾向于塑造一个理想型的文本人物,那么对于一个人来说,又能塑造多少可能性呢? 小说中写到的一个人物——沈西坡,这个“对人无益,对己有损”的中统特务,在何安下遭遇困局之时,两度伸手帮助。日本特务半田幸稻来找彭家人报仇,沈西坡为了保住何安下,找赵笠人帮忙。也造下后来查老板为报赵笠人霸妻之仇,枪挑汽车,却被汽车撞断双腿,何安下钦佩查老板的为人,于是帮他手刃赵笠人,目睹一切的沈上校却让何安下快逃,自己却被中统特务秘密枪决。作为一个特务,他大可不必如此,他可以选择全身而退,却偏偏要给自己惹上杀身之祸。这是他作为人的“稚拙”,不问因由,自有抉衡。 小说中也写到很多邪念,陈将军和周西宇的关系就是一例。陈将军因吸鸦片而耽误战事,是周西宇的启发,让他重拾对本能欲望的抗衡,他们后来的恣肆洒脱,完全是对于心的纯真的执拗。也让善恶诸缘,因果报应的施行有了更具人性的解释。这也是人的一种“稚拙”。“稚拙”是一种修行,是我命由己不由天,要的是一个生命的掌控,因此“我”是从心的。小说中写柳生冬景拜见灵隐寺如松和尚,想探究剑法的最高境界——平常心究竟是什么。如松让他去水房漱洗因伤而落下的血污,当他取瓢盛水时,却被如松一掌打落舀水的水瓢,引得水瓢在地上打转。柳生冬景终于开示明了,“平常心即触着即转之心,犹如弄潮而湿衣,玩火而不伤手。”人们苦苦追求的自我,自由与自觉,竟在小说中由一句禅理释尽,心随万物转,转处实能幽。 《道士下山》一定程度上可以看做一部成长小说,它写了一个小道士历经江湖风云由此顿悟的过程。从十六岁上山求道——下山——杀人逃亡复入深山——再下山,何安下在江湖的一次次交锋与侧身而过,却是对人生反复的沉理自知。最后,他站在司马春夏门前,思绪万千。“想自己十六岁上山求道,至今经历了太多的人和事,学过太多功法,却依然没有找到活着的核心。”屋门关上了,是他对“幽僻之处可有人行”的再次凝望。 书末的未尽结局,预示了何安下选择了和那些历经风雨的武林高手如周西宇、彭七子一样的悄然隐匿。从门外到门内,他们的转身与归隐,他们的不以剑柄枪扣炫人与刀背藏身,如身披鲜花,衣锦夜行。如此,也是“大智若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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