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几死死地躺着,右手紧攥着一叠钞票——他全部的财产,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过。 “李嗲赌一世的博,有一分输一分,这几张票子冇丢到牌桌上,那要搭帮他动不得了。” “早几十年打牌,别个都在桌子底下搞鬼;这十几年,别个在桌面上换牌,他也不晓得。” “过年挨家挨户送春联,他还是想搞点子弹,准备正月间在牌桌上战斗。” “那些跟他玩牌的也不是东西,这不是从老人家口袋里掏钱吗?” “过去的年轻人还只是偷鸡摸狗,现在是吸毒、抢劫、偷盗,为了钱,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回啊,你们得给他多准备几幅牌带走,等他到那边继续打。” 几张嘴巴在我头顶上喷着烟雾,发出烟熏过的沙哑笑声。 姥几安静地躺着,脸和死人一样,一条膝盖却弯起来,将被子顶成一座山,看上去很悠闲。 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也不想上床,挤在火堆边,听亲戚们聊天,说的都和姥几有关。他们说一阵,笑几声。有时也沉默。最后大家打着呵欠陆续散了,临走前看姥几一眼,手指探到他鼻下,确定他是否断气。爷爷想留下来守着这堆火,二伯说,“你也七十多岁了,守一夜,哪里锵方言:承受得住?我们弟兄几个轮班。”他们很快排好了值班表,没有我。我倒是喜欢烧火,爱闻烧桔树杆时散发的桔子味道,看潮湿的木柴两端冒着水汽,发出兹兹地响声,有时候还可以煨一个红薯,烤一块糍粑。姥几经常这么做。并且将烤熟的东西掰一半给我。 姥几的脸在火光中像一截很好烧的木头。他一动不动。 我醒来时,地铺上的亲戚们正穿衣起床,他们说我胆子大,晚上在一个就要变成鬼的人的脚头睡着了。 吃早饭时,爸爸趿双拖鞋,踮着脚尖,脚上缠了纱布。原来在下半夜,姥几发了一阵狂,他掀了被子,在床上发疯,力气很大。他认出了爸爸,说他这两天死不了,死了不要花钱,不要买棺材,用席子卷了埋掉。过一会又对着爸爸喊爷爷的名字,说“做鬼都不放过你”,然后拉了一裤裆褐色的浆糊。爸爸给他换洗完,拎了脏衣服出去扔掉,回来看见姥几倒在火堆边,裤子都烧着了。爸爸救姥几时踩到火,受了伤。每次给姥几屁股上那片没有皮肤的红肉涂药膏时,爸爸的眼睛就眨个不停。 二伯母舍不得店铺连续关门,“等他真正落气了再回来,嘻嘻”。二伯母的尖笑声很嗲,像她的超短裙那样努力天真。我的那些堂表亲吃了午饭也离开了——姥几不死,他们留下来也没有意义。大伯跑外面,订千年屋,买香蜡纸钱,寿衣寿鞋,烟花鞭炮;大伯母不是在菜园里,就是在厨房;小姑总在打电话,或者盯着电脑敲敲打打,“公司一摊子事”。爷爷屋前屋后瞎转,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灰狗巴顿不停地吠。 “李嗲还不落气,莫不是心里有什么事没安排好吧?” “拖十天半个月那是正常的,我翁妈那次也拖了好久,最后没办法,给她吃了几片安眠药。” “也是的,拖来拖去,都受罪。” 乡亲们在我家屋门口聊天。 后菜园里摘菜的邻居扯着大嗓门和奶奶聊天:“还有几天狠的搞啵?” “哦呀,这几天还不得落气,茶端慢了还骂人呢。”奶奶回应。“主要是他们都要上班,耽误他们的工夫。” 姥几拖着不死,这件事就过了新鲜劲,泥屋里不再挤得满满当当的,村里人只等着喊吃丧饭了。 大姑自觉地承担着某种责任,隔一阵就进来,拿起姥几的手看来看去,好像鉴宝一样——她相信人是从手指尖开始死的。大姑读书少,但在这方面见多识广,她婆家那边不少老人去逝,她都送了终。不过,她也承认有的人从额头开始死的。所以大姑还会不时检查姥几的额头。但她始终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姥几的表现太反常了。大姑没有泄气,相反兴趣更大,她专门打了一盆热水,给姥几洗了几十遍脸,双手也是擦了又擦,那盆水都洗黑了。我没见过大姑父,我出生之前,大姑就离婚了。据说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天花板上总有拖鞋印,他们经常打架,武器乱飞。每隔段时间就要刷一遍墙。屋里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纱窗打着补丁,摇控器用透明胶粘合,茶几缺了一只角,冰箱凹进去一块,连大姑的额角都留着疤印。 二伯不靠近姥几,好像嫌恶。二伯值班。爸爸临睡前,给姥几洗了伤口抹了药。二伯先用绳子稳住姥几,将他的两只脚和竹柱子系在一起。姥几喊“呷旯”,二伯就像没听见,只是用火钳戳着柴火上烧黑的部分,火星迸溅,火苗蹿起来,带起尘烟。 “你喜不喜欢姥几?”二伯问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