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戏班子来了。敲锣鼓,吹唢呐,嘎胡琴方言:拉二胡,很快吵成一锅粥。 “要唱孝歌子喽,来来来,孝子孝孙们,都过来跪下。”薛老爷安排我和我的亲戚们按老少次序围着姥几的冰棺跪下,嗑瓜子、嚼冰榔的观众立刻将我们围得水泄不通——据说这是丧事过程中最有趣的环节——看人悲伤,陪人哭。化好了妆的女人穿着戏服,手里拿着麦克风和我们这些白衣教徒的名单,笑哈哈和围观的人说话,大嘴巴像吸血鬼。 爷爷奶奶跪在姥几脚前,“啊——呀!”戏子一声哭叹,张开血盆大口唱起来: “爹啊,我的爹啊,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冇得最亲最爱的爹了啊……” 戏子哭得要断气似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那个大喇叭扩散到阴暗的天空,有种天崩地裂的感觉,连她嗓子里那丝细小的抽泣声被大喇叭扩大之后,变得像刀片那样锋利。我感到我的心被割疼了。 戏子的眼泪顺着粉妆流下,就像小溪淌过雪地。 爷爷奶奶垂着头,各自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戏子脚边的草帽里。 戏子擤了一把鼻涕,“爹啊,爹啊,我苦命的爹啊……” “行了,他们一把年纪了,跪不得太久,你差不多就行了。”薛老爷对戏子说。 爷爷奶奶给姥几敬酒,磕头,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放进草帽里,起身腾出地方。 轮到大伯和大伯母了。大伯一跪下去就掏口袋,围观的笑了起来。 “嗲嗲方言:爷爷啊,我的嗲嗲啊,孙子不孝啊,一年四季在外面,对你老人家照顾的少啊……”戏子换了台词,看样子很了解我的亲戚们。“你一世为了我们,辛苦操劳啊……” 戏子哭得很认真,脸上泪痕混乱,看起来就像有鸡群在平整的雪地上打过架。嘻嘻哈哈的人很快安静了,一些女人跟着哭起来。一时间全世界都悲伤了。我们家的人却没有眼泪。这让我感到惭愧。 我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冰棺中的姥几,他的脸小了很多,颧骨突得更高,腮帮子放得进拳头。姥几十多天没吃东西,他是饿死的。 “虎虎,来,给我再装碗饭去吧。”那年我五岁。姥几已经吃掉两碗米饭,一堆红烧肉。奶奶觉得他不晓得饱足,怕他被饭撑死,所以扣下了那只饭碗。我空手回到姥几身边,他似乎也忘了吃饭这回事,问我,“你妈妈蛮久冇回来了吧?” “妈妈和爸爸离婚了。”我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冇得娘了。”姥几试着将我抱到他腿上,但我太胖,他抱不动,于是放弃了,指着泥屋里很占地方的那张桌子,说,“去,打开中间那个抽屉,把洋铁皮罐子和最上面那册练习簿拿过来。” 姥几揭开罐子,捏了一块很大的冰糖给我,盖好盖,让我放回抽屉。我含着冰糖,看姥几翻开练习簿,想想哼哼,哼哼想想,然后在簿子上写了一些长度相等的句子。抽屉里那一摞练习簿,里面全是一截一截的句子。我后来才知道这叫诗。等到烧姥几的东西时,这些练习簿被抢来抢去,识字的大声朗读姥几写的诗,个个笑得要死。 “写诗几好啊方言:很好……你太小了,只怕我等不到教你的那天呢。”姥几的字规规矩矩地待在格子里,就像人躺在棺材里一样。 我开始抽抽嗒嗒地哭,可是戏子的声音太大,我感到压抑,于是昂起头,像挨了揍那样号哭起来。 没有人管我。大伯掏出了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观众发出了惊嘘声。 草帽的底慢慢被钱盖住了,唱到小姑这儿,已经蓬松地堆了起来。因为戏子知道二伯一家在城里做生意,一直咬住着他们唱。二伯也逗戏子,不紧不慢,掏了很多一块钱的零钞。围观的乐坏了,笑声一浪接一浪。戏子聪明,心知斗不过二伯,主动放弃,留了精力在小姑这儿捞最后一笔。 这时,戏子的眼泪已经干了,鸡打过架的雪地上结了冰。 “嗲嗲啊,我的个好嗲嗲啊”。戏子转了调,用了新的唱腔,声音颤抖着,旋转着,像个电钻一样直往人心里钻。喉咙里那股气像一只小鸟冲进云雾不见踪影,她的嘴张开,舌头僵在那儿,直到小鸟飞回来,落在舌尖,重新激活了她。 所有的人都捏着一把汗,要是那只小鸟一去不回,就要出新的人命了。 唱了太长时间,戏子的嗓子已经不像开始那么敞亮,声音哑,困在喉咙里出不来,听起来更悲伤,好像马上会死于心碎。一阵呼天抢地,满头大汗,戏子缓口气,转了唱腔: “你这个小孙女长得乖呐,心事几方言:心地,良心好哇……年纪轻轻自己就开了公司啊,有啊……有出息啊……” 小姑给姥几上香,敬酒。 “你的嗲嗲晓得,你是个孝顺的孙女儿……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估你发大财啊……我也晓得你是个大方的有钱人呐,你袋子里的红票子一张张只管拿出来哪……” 人们大笑,跟着起哄。 小姑随戏子去唱,磕完头,往草帽里丢了两张百块子,起身走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