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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生活是由混乱和偶然统治的谜团”，但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意外死亡自然不会轻易陷入无法解释的泥沼，因为敢于手持长矛冲向庞大风车的骑士，总会有一以贯之的信念支撑其行动的。美国小说家保罗·奥斯特的《巨兽》基调伤感、沉痛，缘于对一个时代的追溯，理想主义虽已幻灭，作者却希冀记录个体之于时代保守潮流的逆向一搏。 《巨兽》以作家彼得·阿伦为讲述者，回溯与同为作家的挚友本杰明·萨克斯的交往。萨克斯由一个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变为破坏全美各地自由女神像的“自由幽灵”，彼得尽其所知将好友的人生实践与心路历程记录下来，以免却之后媒体报道的变形与扭曲，使萨克斯令世人难于理解的行动之意义彰显不灭。 存在价值的探寻与自我身份的求索是贯穿本杰明·萨克斯一生的要义，即使遭逢不合时宜的时势亦在所不惜。萨克斯本为一前途光明的作家，且手上正在创作有杰作潜质的小说，可一旦内心受到理想光芒的召唤，即毅然放弃现有的一切，变身为决绝的行动者，面对死亡的宿命亦其犹未悔。我想，这可以看做是作者保罗·奥斯特对自己内心的一种返照，萨克斯是他想成为却无法或无力实现的向往与意象，借此书的写作，奥斯特完成了一次精神的返乡与救赎。 有人将电影《逍遥骑士》中的一句台词与《巨兽》并置：“他们害怕的不是你们的长发，而是你们代表的东西，那就是自由。”这既有时代的错位感，也有精神的同一性。前者是指《逍遥骑士》的时代先于《巨兽》二十年，后者指他们同具有自由派的价值观念，不过一个受到旧保守主义的钳制，另一个在新保守主义的制约之下。而其结局都有一种宿命的伤感与沉痛，因为新时代的堂吉诃德们明知自己于时代之流是悖逆的，却仍然义无反顾地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而这种搏斗的吊诡之处还在于，萨克斯作为一个决绝的行动者，却似乎陷身于无物之阵中，并无明确的敌手，时代的绵密蛛网维系着安稳的社会秩序，理想主义已被消耗殆尽，大家懒于或无力审视自身，一切安适祥和，分明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于是，炸掉自由女神像复制品成为萨克斯的目标，因为这些塑像“象征着我们拥有的一切美好事物”，在这个时代，它们几乎变为主流保守价值观的遮羞布。萨克斯的行动之意义大约不是附会，且也获得部分民众的响应，因为他“说出了许多人已经感觉到的东西”，但我仍然感到些许堂吉诃德举起长矛般的虚妄与空无，因为他所要争斗的是整个时代。而时代泥沼式的存在，使多少拳头的挥击，多少炸弹的投入，顶多只增添一些闷声，随后事渐不闻声渐消，一切皆归于空寂。这种铁屋子中的呐喊，徒扰沉睡者的清梦，醒了又将如何？何况大多数人并不愿醒来，时代的蛛网下，即使做一只被粘住的虫豸也是安稳和舒适的。所以萨克斯的行动遭到了主流人物的斥责也就不在意料之外：“你不仅毁坏了财物，而且亵渎了国家的标志。美国人热爱我们的自由女神像，绝不容许这种胡闹带来的耻辱。” 事情的可悲也在这里，萨克斯在理想主义的感召下付诸行动，目的自然为唤醒民众，而多数民众却似乎将这一“自由幽灵”视为“胡闹带来的耻辱”。萨克斯未必不清楚此种事实，可他坚持自己满脑子的不合时宜，社会实践不止不息，直至生命的终点。其间，萨克斯有与挚友彼得·阿伦的晤面，详尽地讲述了自己的实践与心路，之后不告而别，因为他知道朋友必会规劝自己放弃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而他宁愿理想主义的幻灭，也不愿停止。 彼得·阿伦是作者保罗·奥斯特的自况，他理解理想主义者的追求，但自身的存在是执著于写作这一工作的方式。于是，彼得的生活与萨克斯有交叉与汇合，却最终走上不同的道路。而他作为萨克斯生平的记录者，既是好友的本分，也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理想主义不应湮灭不彰，自由一词虽然沉重，却自有人一肩承担，虽然他已逝去。 保罗·奥斯特在《巨兽》中讲述理想主义者之于时代潮流的搏斗，并不理念先行，亦未平铺直叙，而是以曲折的情节丝丝入扣地展现人生历程的意外与本然。故事有奇处，自由观念却固有，因之，岔路复岔路，却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引向符合人物性格的所在，九曲回环，终归一处。奥斯特或许借这种繁复的结构重走一遍自己曾有过的心路，这是一种对实践的创作，也是再次敲击那个已逝去的时代，听取遥远的绝响。 《巨兽》 [美]保罗·奥斯特著 焦晓菊译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出版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1年02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