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毛姆在游记《客厅里的绅士》中说了这样一句话:“人类,他们的心地处在正确的位置,但他们的脑袋完全是个不称职的器官”。我不知道早年的学医经历到底对他有何影响,但毛姆果真是人性的最好医师。读他的小说,你不会觉得无聊、困倦、疲乏,而是淡淡的紧张、淡淡的释怀、淡淡的喜悦,不过这种淡淡却非乏力,从《人性的枷锁》到《刀锋》、《月亮和六便士》,蕴藉着人性的瑰玮与丰赡。换句话说,毛姆从不将人性做空泛的夸张与提升,只是以他的故事给人性划拨出一块块切片,告诉我们,喏,人就是这副模样。是的,对人性不抱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幻想,也许人的样子反倒可爱一些。 在人的写作练习簿上锻炼双眼 《作家笔记》(毛姆著,陈德志、陈星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由毛姆晚年从15卷日记中筛汰而成,出版动机,据其自述是因“对文学创作技巧以及过程感兴趣”,而这些笔记中就有不少他多年来随手写就的个人感想、漂游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吉光片羽的人性观察,以此作为自己“贮存写作素材的仓库”。细心的读者或可从中窥见究竟是哪些小故事、小情节日后成为毛姆作品的原本发端。 删汰之后的笔记,时间跨度颇长,始于18岁他在伦敦医院做实习医生,一直到他成为经历丰富的世界旅行者。连毛姆自己都知道,早年的他只是一个生活无忧、阅人不多,满脑子胡思乱想,又读多了小说而误入歧途的毛头小伙,不过这恰恰构成了此书的独特价值,尤其满足了毛姆粉丝的八卦欲,毛姆也有单纯的时候啊! 全书都是或长或短的片段,警句格言尤为多,好比时兴的微博语录。最赞的就是毛姆的拿手活,人性切片,18岁的他就很爱观察人、谈论人,譬如“鉴于人们做起事很愚蠢,聊起天很友好,如果他们多说话少做事,也是更于世有益”;“天才忍饥挨饿,人才衣着光鲜。大部分情况下,今天的天才50年后至多是个有点才气的人”;“绝大多数的人都蠢得厉害,说谁谁在常人之上真算不得什么恭维”,此言今天亦颇合用。我们可以说年轻的毛姆目无余子,眼光龊狭,但正是在此处见出一个文学人最重要的质素——他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意见,并且试图在普通的笔记文体中训练一己的表达,努力让话语更斩截干净。同时,这份笔记也是人的写作练习簿。他不厌其烦、兴致勃勃地锻炼双眼,把世界看得清晰些、再清晰些,描写的时候有趣些、再有趣些。 “毒舌”对俄国文学偏了心 我自己最感兴趣,同时认为是全书最出色的部分的是毛姆专列一章谈论俄国与俄国文学。没有貌似公允的大话套话,全是充满洞见的偏见,读来直呼过瘾。 1917年,身为特工的毛姆被派遣到俄罗斯,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在这一年,他写下不少关于俄国的文字。作为一条世界级的“毒舌”,他对彻骨寒冷的俄国并没什么坏印象。在他看来,俄国人的爱国主义很奇怪,充满狂妄自大;说起本国农民的无知时自鸣得意;大肆炫耀本国的神秘和复杂,重复地 说自己用一副面孔看西方,换上另一副面孔看东方;为自己的缺点而骄傲,洋洋得意地承认自己的确是愚蠢且无知;出不了什么思想家,在思想问题上,他们都有空想症,沉溺于空想。 因此,如果俄国能引起刻薄如毛姆这样的人的强烈兴趣,那绝对是俄国文学,尤其是俄国小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让西欧最伟大的小说也显得矫揉造作”,毛姆自认,见识过他们创作的新颖,“便偏了心,不再看得起萨克雷、狄更斯和特罗洛普以及他们因循守旧的道德观”,就连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相比之下也显得刻板冷漠。西欧作家所描绘的生活众所皆知,足以令人生厌,笔下的社会又多是一个被整顿、束缚了的社会,其思想毫无新意,千人一面。在这样的社会里,就“连放纵情感也只在允许的限度内”。它所孕育出的文学只是中产阶级茶余饭后的消闲,一份不用太高利息的小规模回肠荡气。 但俄国文学不是如此。在他看来,虽然对于19世纪前的俄国文学作品,就连最满腔热情的评论家也无甚兴趣。而俄国文学始于普希金,然后是果戈理,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后则是契诃夫。 不过即便这些置诸世界文学史也几无一人敢有异词的大佬,毛姆也少有青眼:屠格涅夫是个被高估的作家,他小说里的理想主义太无病呻吟;高尔基的创作题材奇而且偏,但论才华却很平庸,尤其是他开始讨论形而上的问题,就益显浅薄,如果说他有才华的话,那这才华只是自于他的出身——“他是作为无产阶级写无产阶级,不像大部分的作家是作为资产阶级写无产阶级”;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大名鼎鼎,脍炙人口,剧中角色都已成为各种性格特征的代名词,上百句各类台词成为格言成语,但其实“它只不过是一部微不足道的闹剧”,情节普通,“对剧中人物的刻画只是滑稽的模仿,而不是角色创作”,不管“你多发自肺腑地想相信他们的真实性,你也抑制不住自己对这些角色的不以为然”;至于库普林、柯罗连科之流,则“本不值得人们这样重视”。 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去过地狱的人 如果说有哪些俄国作家能让毛姆衷心推崇,那恐怕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了。 他发现契诃夫是“真正有个性的作家”,虽然他不具备陀思妥耶夫斯基般的狂野之力,也没有托尔斯泰的广博深沉,但只有契诃夫,可以令“你和他建立起亲密的关系”,只有从他身上才能了解到俄罗斯的秘密,换了他人都不行。 至于世界文学的高峰,陀翁,毛姆则多了份感激之情。他自陈,直到《罪与罚》的德文译本出现,才得以感知一种令人迷惘又扣人心弦的新的情感,才找到真的对他来说意义深刻的东西,自此,他一本接一本贪婪地读着这位俄罗斯最伟大作家的伟大小说。 毛姆提醒人们注意陀翁的写作策略,譬如他最喜欢,也始终在用的一种技巧,即是让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聚在一起,对某种荒唐至极的行为进行讨论。陀翁技艺娴熟地引导读者一步步弄懂其中玄妙,恍如揭秘。长长的对话引人入胜,而且他还有一种巧妙的技巧让人益发兴奋:小说人物个个激动不安,状态与说出来的话极不相称;他描写他们激动地直哆嗦,脸色要么发青,要么就是惨白得吓人,惊恐万状,如此最平常的词句也有了莫名的深意。目睹了如此极端的反应,读者自己也绷紧了神经,即便最寻常的小事也能让他们坐立不安。其实,这等技巧并非多么珍罕,但大师之所以为大师,即是哪怕“通俗闹剧的元素也能创造出不朽的艺术佳作”。 在毛姆眼里,陀翁天赋异才,激情澎湃,感情总是大起大落。而最令人叹服甚至感到有点可怕的是,他让人觉得他似乎“窥探过灵魂不为人知的角落”,经历过常人不可触知的人性地带。凭着不可知的第六感,他识破天机,并很希望将之公诸于世,但只能以五官感受来描绘表达,因此徒劳无功,遂无比苦恼,饱受折磨。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他巨大的画布上也画满了夸张的人物,他们也摆出奇怪但优美的姿势来表现自己,那些姿势里似乎饱含深意,可你却总是参不透。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墓前,毛姆写下如此动人的一段话:“那是一张被满腔热情扭曲了的脸。那头颅大得惊人,让人情不自禁地觉得那就是一个世界,大得足够容纳他笔下那数不胜数的人物。他长着一对大招风耳,耳垂很厚实,一看就是感官主义者的耳朵。他的嘴巴也很性感,凶巴巴地板着个脸,却又像是一个撅着嘴的伤心孩子。……那张脸上透着一种痛苦,一种可怕的东西,既让你想转身走开,又牢牢地吸引着你。他的相貌比他所有的作品都骇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去过地狱的人,在那里看到的不是无止尽的煎熬,而是卑鄙和矫饰。” 对看透人生、看穿人性却又有着刚烈个性的毛姆而言,契诃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必颇合他胃口,他们俩也未必对同类有多少好感觉。而俄国人的恣肆与无可比拟的穿透力,对痛苦与人性卑劣的深切体会,加上彼时剧烈的社会动荡,使他们的作品几乎看透砖墙,这足以令天性悲凉而目光犀利的毛姆引为同道,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文学将毛姆带到了另一个他虽能体会却无法创造的人性地域,如此奇特、如此浩瀚、如此瑰玮、也如此可怖。 原载:《文汇报》2011-02-2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