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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人海有人英 ——顾随先生眼中的《红楼梦新证》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周伦玲 参加讨论

    
    顾随1954年赠周汝昌照片
    师教姻缘
    今年6月27日,是顾随先生为弟子周汝昌题写《木兰花慢》整整55周年。这首词牌在“慢词”中不算太长的篇幅,然而五、三、四、六、八、七言,各种句法参差错落而又结构谨严,层次重叠,顾随先生写来,精彩辈出,不愧传世名作。今日重读,有多方面的启沃意义:红学研究史上的一段佳话,做人治学的正确路向,师生之间的深厚情谊……本文将其始末经过简明介绍给读者,可供参考。
    捧读顾随与周汝昌的百多封十余万言的书信,怎能不浮想联翩?怎能不心绪翻动?这难平之中,可以看出一位学生对一位老师的敬佩和怀念;也可以看出一位老师对一位学生的爱护指导和器重关切。这对师生在长达20年的时间里以鸿雁传书这种方式进行学术交流、诗词唱和、友情共勉,这种现象在今天的社会还会再现吗?它应该写入现代文学史,是值得大书一笔的。
    “文学修养在做人与读书”
    
    顾随,字羡季,河北清河人,早期先后在北京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任教。他的名字,英文拼写作“KuSui”,发音很像“苦水”,所以自署苦水。“苦水词人”,是大家对他衷心敬慕的称号,他的名气在当时是无人不知、妇孺尽晓的。旧的社会,使顾随这样的人为了衣食生计而奔波不停,心身交瘁,他把自己的小书斋取名为“倦驼庵”,也许可以使我们从中体会一些“境界”——那负重致远的千里明驼,加上了一个“倦”字为之形容,这是何等的“历史语言”啊!他信中有这样的话:“以一倦驼而驰驱烈日暑风中,其勉强可知”;“假期两月中之生活费尚无着落”;“迩来生活日艰,食不得肉,出不得车,虽不至捉襟而肘现,纳履而踵决,然亦馑矣”;“多病之躯饮食起居俱需人照料,又每值伏日常常生病,五年以来年年如此,内子亦极泥余行也。生活费恐仍当举债耳”;“去岁入冬以来,便不曾好好写一信与玉言,每一思及,未尝不以为歉。然力不从心,无如何也。寒假开始,又以伤风牵动旧疾,腰背作楚,四肢无力,忽忽半月有余,昨日始觉稍可。今日下午四时许,偃卧床上,忽复睡去,薄暮始醒。饭罢灯下独坐,乃伸纸为此函,恐仍不能畅所欲言耳。”
    有一次顾随写完信“裹封亲至校前邮亭发寄。亭中人衡了一下之后,乃曰:‘四千’,而囊中仅有两千而强。爱人手下刻亦只有少许菜钱,遂不得不先‘食’后‘信’(‘民以食为天。’‘民无信不立。’)拟于十三日领得‘工资’后,再行投邮也。”……
    于此,可以想象顾随生活之艰、度日之难;他最看重的是人的道德,真诚、友情和信义。顾随最不赞成学生“跟人脚跟”“亦步亦趋”“师云亦云”,无所发明,无所前进,最喜欢学生提出不同见解:“昨夕又和得默师近作六章,抄奉一看,自觉比前作十章为佳,欲得玉言直言为我定之也。”“苦水读书有限,记性平常,多不悉原句是谁氏之作,玉言肯为我找出其娘家来么?”
    顾随常举禅宗语录“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可承受”来鼓励学生,以此相互启发、相互切磋,这是顾随引以为最大快乐的事情。
    顾随送给周汝昌一句至理名言:“文学修养在做人与读书,是不刊之论,当共勉之。”老师对学生的热情勉励,今天公布与读者,愿大家一同共勉之。
    正是:“平生知己论师友,最忆清河一倦驼。”(注:周汝昌诗句)插图①②
    
    顾随诗稿
    “一回书至百回看”
    周汝昌,字玉言,天津咸水沽人。别署巽甫(巽父)、敏庵、射鱼(村人)、命新等。早期周汝昌希望老师为取一名,老师回信却说:“巽甫两字极好,不必另拟矣。”“命新”则是取自《诗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之好句。顾随见之十分赞许,写信就曾称此号。
    周汝昌对中华民族文化的前景抱有信心,“与日月而常新”,正是陆机《文赋》的收句。新,是生生不息、新陈代谢的美好表现。他崇拜顾随,追随顾随,他说:“老师是一腔热血,满腹经纶,文采过人,书法绝代!是真正的国宝。”
    周汝昌上顾随的宋词选读课,虽然只听过一学期的课,却受益终身。他说:“先生的讲授,能使聆者凝神动容,屏息忘世。老师之声音笑貌而忽悲忽喜,忽思忽悟,难以言语状其出神入化之奇趣与高致。”又说:“听顾先生讲课,是一种享受,一种福缘,一种灵性升华,一种百感交集。”
    然而,1941年的冬天,珍珠港事变骤起,燕京大学被日寇封闭,学子们皆遭到遣散。周汝昌只好无奈地告别燕园,告别老师的课堂,回到自己的家乡——天津咸水沽,为逃避汉奸的搜索,遁居在临时搭建的一间“地下暗室”中,内心十分苦闷,由此而写下许多诗词。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大胆地给顾随老师写了一封信并附上自己的小诗,盼望看到老师的新作。谁料到,竟蒙不弃,次年(1942)年初就收到了老师回信。自此,他们师生二人便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鱼雁唱和,这种超越师生的友情一直持续到老师谢世之前。
    老师是有信必复,学生是“一回书至百回看”。顾随寄来的无论是信札、词章、论文,周汝昌则每收一通,都如获至宝!老师那见解卓然超俗的内容,那无与伦比的行草书法,令学生爱不释手,不忍多翻,总是拜读一过之后,就谨慎包裹藏起,唯恐有所破损散落。这些内容,可以说是最能予人以教益、启沃、享受、回味的精神食粮,弥足珍贵。周汝昌说:“先生绝对不是一般文人词客那一类型,他实际是一位学富思深的哲人,在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地位,可以拿‘近代的刘勰’来作比;先生的书法的高深与精彩,罕与伦比。”
    正是:“六代文心梁慧地,一池砚采汉张芝。”(注:周汝昌诗句)插图③
    “是我最得意学生”
    顾随是如何评价周汝昌这位学生呢?1952年他给别人写信说:“有周玉言者(天津人),燕大外文系毕业(毕业论文是英译陆机文赋),于中文亦极有根柢,诗词散文皆好,是我最得意学生。”
    经过了抗日战争,1947年的秋天,周汝昌又重新返回燕京大学读西语系,那时他年龄已大,意兴阑珊,他给老师写信说“所学之西文学,格格甚遥,教者言之质且浅”;老师则回信告诉他说:“此种现象在今日之最高学府,正所不免,要看学人自家之努力如何耳。”还举例说北大西语系有某教授,“未曾出国,亦未曾大学毕业,完全由自修而有成,玉言闻之必奋然兴起,不再怨恨于教者言之质且浅也。”老师的教导,学生牢记心间。
    此后,周汝昌收到顾随老师的一封信,老师明言对他说:“欲玉言将来成为文人,而不必成为学者。”在老师看来,出一文人要比出一位学者更难,更可贵重。
    一次,顾随在给周汝昌的信中忽然提到:“不佞不悉足下之课忙至如何程度,能复抽暇为小文向各报投稿否?如能亦复大佳,既可以资练习,又可以与人多结文字缘。”他告诉弟子说:“至于写得后,不佞当相其体制代谋发表,正不愁荆山之玉无人赏识。”于是,周汝昌就把早已写成的两篇文稿寄给了老师,其中一篇是考辨《皇甫君碑》的书法文章,另一篇就是介绍在燕京大学图书馆新发现的敦敏诗集中有关咏曹雪芹的诗。这后一篇文章很快被发表在当时的《民国日报》上,引起了当时北京大学校长胡适之先生的极大重视,也因此成为周汝昌真正走上红学之路的原因。
    正是:“我欲学文兼进道,可知师谓我如何。”(注:周汝昌诗句)
    “高斋却面名园屋”
    1952年春天,在燕京大学中文系研究院读书的周汝昌受成都华西大学之聘前去执教,此前,已将《红楼梦新证》文稿整理好交与文怀沙先生出版。这年的冬天,他即收到一包从北京寄来的邮件——《新证》的校样!看到薄薄的校样纸上,已印成了整齐的书页,手迹已然变成了铅字,那种新奇、喜幸、兴奋可想而知。这种心情必然反映在给老师的信中。
    1953年年初,周汝昌给老师写去一信,说根据自己考证的结果,曹雪芹的老宅应该就是北京师范大学女生院,而其前身即为恭王府的萃锦园;他还告诉老师,前辅大的“司铎书院”就是《红楼梦》的大观园,至今该院内尚有“天香庭院”匾额一方;又说《红楼梦》四十三回宝玉和茗烟偷偷出城祭金钏的那个“北门”,就是德胜门……(详见《红楼梦新证》53版第四章“地点问题”)。
    接到此信,顾随很感意外,他回信(4月11日)说:
    述堂十年来乃与雪公故居临,又曾数至大观园中,亦曾一出“北门”,若非兄为点破,几至蹉过。司铎花园(今在师大后,师生可以自由出入矣)规模不大,不足当《红楼》之“大观”。大抵小说家言踵事增华,古今中外莫不胥然,不可刻舟以求剑。或古迹淹没,后人重造,乃失前规,亦未可知。安得射鱼人北来亲至其地而一勘之?
    接着,周汝昌马上又给老师寄去了一首题为“羡师曾客入司铎书院,观海棠,用东坡定慧院旧均为纪。今射鱼考定书院者前身乃恭王府萃锦园,其朔则正即曹雪老旧园小说中所谓大观园者也。因用韵并求师和焉”的诗,其中有句云:“猢狲未是悲为木,雪老才情最高独。……述堂老作今老人,高斋却面名园屋……”他告诉老师:你在李广桥西街的那个住所,对面就是大观园!并说:“班班考索昭吾腹”,“何必大观犹可观……”
    5月29日,顾随信来了,写来了一首和诗,其题曰:“司铎书院有海棠四株,百年物也。自陷贼以迄解放,每花时必往一看。数曾和《东坡定慧院东海棠诗》纪之。月初玉言忽自蜀寄来和苏诗一章,且考定书院为清恭王府之萃锦园,亦即曹雪芹氏家故园,而《红楼》一书所谓为大观者也。小庵与院对门,病来三载未曾一到,今岁病起,而院门常关,欲到无由矣。玉言嘱和作,冗中忽忽便已忘之。今日五更梦醒,即枕上依韵成篇。”
    常喜斗鸡望若木(纪渻子为王养斗鸡曰望之若木鸡矣。事见《庄子》),最嫌高人立于独。
    红楼大观迹已陈,尚勤李广且从俗。(小庵之西有尚勤胡同,明之张皇亲胡同,其曰李广桥者,则明之李公桥也,俗多不知。)
    前海后海桥无踪(自小庵北至后海南岸,南至前海北岸里许间,凡为新旧桥者六,李广桥其一也,今皆夷为平地),千年万年陵为谷。
    百尺天半起高楼,眼前别有新华屋。茫茫尘劫一刹那,芸芸众生皆骨肉。杜陵老子今犹生,吾庐独破死亦足。所惜不作海棠诗,空云丽人贞且淑。君今赋诗要和章,我亦空肠转枵腹。未养一寸二寸鱼,相对三竿两竿竹。名花咫尺不得看,焉得登高一纵目。诗人自古例远游,射鱼政尔当居蜀。尔来下笔箭离弦,遂教每发必中鹄。自怜衰废学殖荒,莫问更唱谁家曲。放下拳头两无聊,唤作竹篦也不触。
    和意未尽,第二天,顾随又和了一首:莫教此心如枯木,莫教此身落孤独。为文要须能无文,脱俗第一先从俗。郁郁百岭总学山,渊渊虚怀常若谷。杜陵老子千载人,所恨牵萝补茅屋。述堂病起将一年,坐久髀里复生肉。射鱼村人作壮游,底事搔首心不足。闲愁闲闷未销除,此身此世何由淑。腹中稿成懒写诗,先生未免太负腹。少城花好不看花,小庵无竹尚名竹。纵使三日成耳聋,金篦遣谁为刮目。上都春事一宵风,夜来梦魂西入蜀。张盖同出碧鸡坊,大似奋翅双黄鹄。红锦紫绵匹似人,烟笼雾润阑干曲。君问此愿几时还,海犹可煮山可触。
    这诗后还缀有一信,顾随告诉周汝昌:上封信小有误,误以定府之“神父花园”为“大观”了:
    关于“大观”旧址,第十八(?)书所说,小有误,(误以定府之“神父花园”为“大观”也。)……“神父花园”与“司铎书院”为两地。前者在定府;后者在恭府。定府在街西,恭府在街东。此乃与《红楼》之东西二府,正反一过。小说家言,每每变幻其辞,使后人难于捉摸。古今中外,莫不胥然。雪老于此,正复尔尔。
    诗中所指“司铎书院”者,即今之所谓“恭王府花园”,已成京华名胜,车水马龙矣。顾随寓居“李广桥西街”,门外即“玉河”溪道,上有石桥老柳,隔溪望之,府园古墙旧色苍然,隐约藏埋历史旧事无穷,而世人早不能悉矣。今日此地变为“柳荫街”,其境与昔真有陵谷沧桑之别,而后来者焉能想象于当年境界与先生诗句文心之内涵哉!
    正是:“啧啧指证乱人口,班班考索昭吾腹。”(注:周汝昌作诗句)
    “简直好得出乎我意料之外”
    1953年9月,《红楼梦新证》出版,周汝昌将一册寄奉给老师顾随。
    顾随收到书后,并未立即回复,请看他10月27日的回信:
    上次发书次日之上午,即收到大著两册。其时手下正压着一点活须于一两天内作完,所以拆封之后,仅仅欣赏了一下(书的)封面,并不预备读下去。还有一番意思,说来我不怕你见怪,而且也一定不会见怪,就是:我知道这部书是用了语体写的,而我对于玉言之语体文还缺乏信心,万一读了几页后,因为词句、风格之故,大动其肝火,可怎么好?(一年以来,每看新出刊物,辄有此情形。)不意晚夕洗脚上床,枕上随手取过来一看,啊,糟糕,(糟糕云云,恐此夕将不得早睡也。)放不下手了,实在好,实在好!再说一句不怕见怪的话,简直好得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是从大著最末的部分读起的,即是从玉言讲脂砚斋评本的“评”那一部分读起的。脂斋是枕霞公,
    铁案如山,更无致疑之余地。述堂平生未曾见过脂评红楼,见不及此,事之当然。却怪多少年来号称红学大师的如胡适之、俞平伯诸人,何以俱都雾里看花,眼里无珍?(自注:适之为业师,平伯为同门,然两人都不在述堂师友之列。)若不得射鱼大师抉出庐山真面,几何不使史公(云老)窃笑而且叫屈于九泉之下也?(自注:云老与雪老为对。玉合子底、玉合子盖也。)……
    正是:“一业偶成系知赏,九霄零羽起微叹。”(注:周汝昌诗句)
    “新证将与脂评同为治红学者所不能废不可废之书”
    顾随写道:
    玉言风格之骏逸,文笔之犀利,其在此书,较之平时笔札(自然以不佞所见者为限),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夫当代作家之谬说百出,饤饾满纸,齐在下风,当在所不论。概是玉言见得到,所以说得出,而又于雪老之人之书,不胜其爱好,于是乎文生情,情生文,乃能不期于工而自工。(自注:是“概”非“盖”。“概”云者,述堂不欲自必之辞也。)述堂欲断言:而今而后,《新证》将与脂评同为治红学者所不能废、不可废之书。天下明眼人亦将共证述堂此言之非阿其所好也。……写至此,遥望窗前,草木黄落,夕阳下楼,天远无际,掷笔叹息,不能自已。一言以蔽之:闹起情绪来而已)玉言试看,述堂老子还十足的一个孩子哩,斯人斯疾,何时是了!
    正是:“披沙文海漾微澜,俗士何从著眼看。”(注:顾随诗句)
    “脂砚斋绝对是云老断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顾随接着写道:
    如今且说《新证》此章标题下面加了个“?”,记得仿佛是“脂砚斋即史湘云?”足见玉言之虚心,不欲遽然自以为是。这原是治学的人应有的态度。述堂看来,却以为不必。如今玉言不必过谦;述堂亦决不肯为吾玉言代谦。根据《新证》之引证、之考订,脂砚斋绝对是云老,断不可能是第二个人。即有可疑,亦是云老自布下的疑阵,故意使后人扑朔迷离,不能辨其雌雄。而却又自留下漏洞来,使后之明眼人如今世之射鱼村人其人者,得以蛛丝马足地大布其真相于天下。若问云老当日何苦如斯,述堂答曰:这便是旧日文士藏头露尾的相习成风,云老快人亦复未能免俗。然而如此说,亦是屈了云老。所以者何?云老盖深信自家之评将与雪老之书天地比寿,日月齐光者也。彼不愿俗子(满脑袋封建和教条的人)知其为出自自家之手,而又决不肯使眼光四射(不止射“鱼”而已)、心地纯洁如吾玉言其人而不知其为出自自家之手者也,藏头露尾云乎哉果也。百年(?)之后,枕霞旧(?)外(?)史得一知己——此非偶然,亦非皇天不负苦心人,历史发展、势之所必至也。此玉言所以不必过谦,而述堂亦决不肯为吾玉言代谦者也。
    可惜《新证》此时不在手下(为系中一同仁借去了),不然,述堂将于可能之处,一一抉之,为玉言助喜。于此,即有人谓述堂是玉言的应声虫,亦在所不惜。于此,即有人谓述堂与玉言在演双簧,亦在所不顾也。
    正是:“昆体郑笺真漫语,镜潭明月两高寒。”(注:顾随诗句)
    “大著与曹书将共同其不朽”
    顾随写道:
    来书谓《新证》“泛滥四十万言”,“虽小有创获,实亦无聊”云云。私意以为泛滥或诚有之,特以史料编年为甚,此于前书中已有所论列,兹不絮烦;至于创获,决不为小,所谓小,玉言自谦,谦而又谦,谦之过当,遂乃自小之云尔。此非故为称誉,更非阿其所好,玉言不信,予别有说。先决问题是《红楼》有无价值,今世之人已公认《红楼》为不朽矣。然则玉言之《新证》于雪老之人之书,抉真索源,为此后治红学者所必不能废,则大著与曹书将共同其不朽,自不烦言而解,创获纵小,终是创获,况其初本不小。使无玉言之书,世人至今或仍将高改《红楼》与金改《水浒》等量而齐观之矣。即此一事,已复甚是了得矣,而况其不止于一事而已耶!兹意亦已于前书中略发其端。既明斯义,则“无聊”一词压根儿无从说起。此而无聊,将必若之何而始为有聊乎?即以此时之述堂论之,自上午起草此札,断断续续乃至上灯(下午往听此间蒋教务长之粮食供应计划报告,未能续写),天阴如墨,夜寒侵肌,尚复挥笔疾书,不能自休,将以寄似数千里外之射鱼村人,有聊乎?无聊乎?如此而尚有一毫发之聊(此一句非谓其无,正谓其有),则吾玉言之《新证》之有聊也大矣!而玉言顾犹自小之耶?
    正是:“怀抱阴晴花独见,生平啼笑酒重斟。”(注:周汝昌诗句)
    “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
    顾随写道:
    述堂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不须如冯君培氏之《杜甫传》,要如说故事、写小说,始契私意耳。)
    雪老穷途落魄、寄居京郊、矮屋纸窗、夜阑人静、酒醒茶余、坐对云老、共伴一灯、横眉伸纸、挥毫疾书、一卷既成、先示爱侣:此时此际,此景此情,非吾玉言孰能传之?责无旁贷,是云云矣。……复次,欲为曹传,首先作一番准备。玉言于文事,笔扫千军,眼铄四天。然而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述堂忝居一日之长,窃拟代立戒条,嗣后行文,为文言,决不可夹杂语体之字面、词汇、文法、修辞。务使其骎骎不懈而及于古。唐以后人无足法,魏以前人难为法。斟酌尽善,六代好已。《雕龙》一书,尤须时时在念。至为语体,即力求其接近口语,非万不得已,决不用文言之字句。……
    正是:“白首双星风流在,重烦彩笔为传神。”(注:顾随诗句)
    “在不佞与玉言文字因缘史上不可不大书一笔”
    1953年《新证》出版后,周汝昌给老师寄去七首诗,其第一首是《和陈寅恪先生旧题吴雨僧先生红楼梦新谈韵自题新证》,诗云:
    彩石凭谁问后身,丛残搜罢更悲辛。天香庭院犹经世,云锦文章已绝人。汉武金绳空稗海,王郎玉麈屑珠尘。当时契阔休寻忆,草草何关笔有神。
    由此诗题“自题新证”即可明了,全篇是与周汝昌所著《新证》内容、个人情感紧密相关,而不是其他。
    顾随的七首和诗随后寄来了:
    玉言于《新证》出版之后,寄来新诗七章,决意尽和,但不拟即和。昨日上午发长函,下午睡起茗饮,诗思忽如泉涌,一小时许便尔和竟。诗虽俱不能佳,然急滩头下水船,平生为第一次也。非玉言、非《新证》,述堂不至于斯也。
    顾随一笔道破:“非玉言、非《新证》,述堂不至于斯也”,这是顾随“诗思忽如泉涌”,尽和周汝昌七诗之原由。
    周子玉言用陈寅恪《题吴雨僧红楼梦新谈》之韵,自题其所著《红楼梦新证》,录示索和,走笔立成。
    宝玉顽石前后身,甄真贾假怀苦辛。下士闻道常大笑,良马鞭影更何人。午夜啼鹃非蜀帝,素衣化缁尚京尘。白首双星风流在,重烦彩笔为传神。(杜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
    这首诗的重点落在“白首双星风流在,重烦彩笔为传神”,老师再一次重复于信中所嘱:“至盼玉言能以生花之笔,运用史实,作曹雪芹传。”一个“重”,一个“烦”,已然词尽意足。颈联:“下士闻道常大笑”一句,有人不解,其实注脚就在顾随信中:
    “……若夫鼠目寸光、无识下士未必能见得到,即使见到,亦笑骂由他笑骂,好‘文’我自作之而已。”
    和意未尽,再题披沙文海漾微澜,俗士何从著眼看。昆体郑笺真漫语,镜潭明月两高寒。当年西晋推二陆,今日吾军有一韩。无寐倚床读竟卷,摩挲倦目起长叹。
    《和意未尽,再题》乃是延续前首诗意,进一步赞赏《新证》,此意至显至明。“昆体郑笺真漫语,镜潭明月两高寒”是“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之前身;“下士闻道常大笑”与“俗士何从著眼看”,异曲而同工。
    和缉堂迓《新证》问世之作老去何曾便少欢,未将白发怨衰残。一编新证初入手,高着眼时还细看。联床听雨岂常欢,老屋深灯夜未残。君有四兄我四弟,敬亭何日两相看。
    (缉堂是玉言四兄,家六吉则述堂之四弟也。)
    同玉言诤某氏
    三十年前一老雄,证却施书(谓水浒)更说红(红楼梦也)。
    泥牛入海无消息,薄雪争禁晴日烘。
    和足缉堂来句之作
    剖分众伪见诸真(法华经曰:此众无枝叶,惟有诸真实),开国文坛见若人。旭日曈曈初张伞,辉光此际是侵晨。
    和缉堂兼赠玉言才气纵横忧思深,笑君心事半晴阴。
    人海非无拍天浪,几见神州曾陆沉。
    顾随于21、22、24连续三天信中谈到这七首诗,可见重视之程度。其于22日信中写道:“廿日上午已有长函寄奉,下午睡起,和得贤昆玉诗七章,昨已另幅录出(录稿有余幅,不为补充,留待玉言加批,他人只足以跋尾耳)。”24日信中写道:“连发长函与拙作和诗七章,此际想俱已入览。诗殊不能佳,殆所谓‘拙速’者欤,夫‘速’未有不‘拙’者也。然自四十岁后,发愤重新学诗以来,每有所作,冥搜苦吟,未成之前,腹稿已再三琢磨,写出之后,涂改至不可辨识。若其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虽非鬼工,亦如神助:则此七首拙作,在不佞与玉言文字因缘史上,不可不大书一笔者矣。”
    又写道:“七诗原稿已付高公,而高公又于百忙中临一过,兹寄去一看。前已寄上自录稿,此本可以无须再寄。终于发递者,结此一重公案而已。”
    这七首诗共有三稿,而并非只一稿。顾随于前面信中说得再清楚不过:“自四十岁后,发愤重新学诗以来,每有所作,冥搜苦吟,未成之前,腹稿已再三琢磨,写出之后,涂改至不可辨识。”顾随作诗十分之考究,对词语字句常常推敲再三,有人不解,妄自揣度,自作聪明,究其原因是不懂、不会、不解何为诗也。“当年西晋推二陆”,句后有注云:“谓玉言及其令缉堂兄”;诗后有注云:“军中有一韩,敌人闻之心胆寒。此宋边军人语。韩谓韩琦也。”“敌人闻之心胆寒”,于此,或许也有欠通之人(即顾随所谓之“下士”)听了、见了,就不高兴、不自在了。
    正是:“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注:顾随诗句)
    “维新周命无穷业,万里江山待藻翰”
    1954年5月,中宣部电调周汝昌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消息传开,不几天周汝昌便接到老师寄来的一首《鹧鸪天》(拗体):《玉言梁孟携其五鶵凤自川抵京舍馆初定即来函告三復诵读喜心翻倒走笔为小词当洗尘也》,词云:
    三载西川可有情,风舲鼓浪下巴陵。遊鲲振鬐离南海,彩鳯将鶵入上京。挥笔阵,破书城,万人海里见人英。西山山色年年好,长照君家四髩青。两人两双鬂故谓四也。
    这首词,没见公开发表过,然而的的确确是顾随的作品,署名权属于顾随。
    顾随给学生洗尘,用了“三载”“下巴陵”,是指赴蜀;“离南海”“入上京”,是回北京,主语是“振鬐之遊鲲”。下片用了一句“万人海里见人英”,这“挥笔阵”“破书城”者乃茫茫“人海”之“人英”,是谁?明眼人一看即知,不必词费。
    上班后,聂绀弩对周汝昌说:毛主席看了《新证》,有夸奖之语,云云。周汝昌闻过暗喜,却不便多问,回家后即将此讯写信告诉给在天津的顾随和哥哥祜昌。老师接信后,“欢喜感叹,得未曾有,不可无词以纪之也”,于是写下了这首为人珍贵、享誉红界的《木兰花慢》:
    得命新六月二十三日书,欢喜感叹,得未曾有,不可无词以纪之也
    石头非宝玉,便大观,亦虚名。甚扑朔迷离,燕娇莺姹,鬓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楼碧瓦暎觚棱。煊赫奴才家世,虺隤没落阶层。
    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巨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词后缀语:“昨午得书,便思以词纪之,而情绪激昂,思想不能集中,未敢率尔。孤负佳题。下午睡起茗饮后,拈管伸纸,只得断句,仍未成篇。今晨五时醒来,拥被默吟,竟尔谱就,起来录出,殊难惬心。逐渐修改,迄于午时,乃若可观。兹录呈吟政,想不至蹙頞攒眉耳。原稿一并附上,令命新见之,如睹老马不成驰骤,但形竭蹶也。”
    综观全篇,我们不能不为顾随的“情绪激昂”而怦然心动。“下午睡起茗饮后,拈管伸纸,只得断句,仍未成篇。今晨五时醒来,拥被默吟,竟尔谱就,起来录出,殊难惬心”,何为耶?题目说得很明白:是因为收到命新6月23日的来信而“欢喜感叹”,而“写词纪之”。而周汝昌写信告诉顾随的,正就是“毛主席看了《新证》有夸奖之语,云云。”
    其实,在《红楼梦新证》出版前,周汝昌就给老师写去一信,问何以不见言涉《红楼》一字?这一问不要紧,却引发了老师的一段平生未有的异样襟怀与笔墨,这就是顾随老师《说“红”答玉言问》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
    玉言来书问山翁:“何以素于《红楼》不着一字?”非玉言不能设此问;而且玉言若无此一问,乃真大怪事耳。山翁于十六岁起读是书之后,每过些时必理一遍,廿六岁时得病,病象一如近三年来所患者(但较轻而已),遂屏此书不观以迄今日,忽忽便已卅载。曹雪芹古之伤心人也,其书皆伤心之语。山翁生性感情太重,感觉过敏,感想忒多,秉此三感以读伤心人底伤心语,不病尚且禁当不得,况有病耶?废之既久,去日以疏,澹焉若忘,后来说话作文,并非有意规避,亦遂拈提不起,虽异理有固然,亦成势所必至矣。……
    原来,顾随读《红楼》不知读过多少遍,对曹雪芹其人、其书早已下过评语。顾随说过:“文学之修养、佛家之苦行、文字之运用,大匠之规矩,今世之人,或并不知有此事。知有之矣,而又盲人瞎马,南辕北辙,若之何而可也!”
    如同上举《新证》出版后顾随的和诗七首一样,这首词也有三稿。其第三稿作:
    石头真宝玉,题大观,岂虚名。甚扑朔迷离,莺娇燕姹,鬓乱钗横。西城试寻旧址,尚朱甍碧瓦映觚棱。金帝包衣世家,魏王诗赋才情。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等慧地论文,龙门作史,高密笺经。分明去天尺五,听哲人褒语夏雷鸣。下士从教大笑,笑声一似蝇声。
    《木兰花慢》这首词,是顾随对周汝昌和《红楼梦新证》的最高评价,它不是空穴来风、自天而降,而是酝酿积累,层层推进而来,句句、首首表现出老师对学生的欣赏、赞美,其前后呼应,如出一辙。
    顾随论文很重视章法、布局,即所谓“谋篇”(可参考他论陆机《文赋》),这首《木兰花慢》上下两片,其首尾相顾,气脉相通,上片是他标明《新证》的三大内容特点——所以下片开头就说,论文、作史、笺经三大特长的综合,给上片又作一概括总结。其脉络之分明,章法之考究,豁然在目,而读不懂顾随作品的人,却全无领会,说出了很多与顾先生原意毫无交涉的臆断之词。
    老子《道德经》曰:“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其是也。”顾随准确而警策地用了老子语录,高瞻远瞩,“预见”十足,却被有人亵渎为“老师破口”,实乃中华文化之悲哀!
    正是:“旁人齿冷正如今,接掌千秋万古心。”(注:周汝昌诗句)
    结束语
    周汝昌与顾随的通信,经过历次政治运动,大部分被幸运地保存下来;然而最不幸的是一批“书札论文”——无价之宝却遗失了。那是1960年代,顾随的弟子欲为先生编印文集,向周汝昌等人索去一批重要文稿(1962年11月20日,顾随弟子高熙曾致周汝昌函内云:“先师墨迹多赖珍袭,手泽尤新,而明年即逝世三周年矣!届时当乞百花将遗集印行,以慰先师之灵于泉下而昭后学。”)。经过“文革”,这一批瑰宝遂没有了踪迹。这是先生和后人的极大不幸,也是中华文化财富的一大损失。
    所幸的是,周汝昌保存下来的这一批顾随书信,已由顾随女儿顾之京整理完毕,不日即可出版问世;周汝昌所著《师生道义——永怀顾随先生》,也写之过半矣。这是可以告慰于先生在天之灵。
    己丑四月十六写讫
    原载:《人民政协报》2009年5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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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人民政协报》2009年5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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