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治先生《古诗文误读何其多》(4月5日《羊城晚报》“花地”版)一文提到:“李白的‘床前明月光’(《静夜思》)中的‘床’,大多读者和马茂元教授等名家都想当然地将它理解为睡床。其实这里的‘床’是指井口的栏杆,水井大多是在院子里,因而才有可能产生‘床前明月光’的景象。”这种见解值得商榷。 不错 ,“床”的一个义项是“井口栏杆”,但这是“床”的引申义,“床”的本义是人赖以休息的卧具。那么,李白诗句“床前明月光”的“床”,用的是引申义还是本义?我认为是本义。查考《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和《历代诗话论作家》(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等书收录的相关资料可知,历代选家注家都是训释“床前明月光”的“床”为“睡床”的,找不到一个训释为“井口栏杆”的例子。 假如像杨光治先生那样,把“床”字解作“井口的栏杆”,不仅下句“疑是地上霜”难以索解,而且整首诗也将变得淡然无味了,根本不可能成为家喻户晓的千古绝唱。试想,诗人深夜不寐走近井边,那么举目所见,月光不会只是单独洒照在井栏之“前”,而是前前后后远远近近遍地清辉。诗人从客舍步出室外,由暗处而到明处,第一感觉必然是银光溶溶。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具备生“疑”的主客观条件,那么“疑”从何来?何“疑”之有?任何一个头脑处于清醒状态的人,都不会疑月为霜,何况大诗人李白?此外,把“床”解作井栏,还有一个弊端:似乎诗人是因某种观念(“离乡背井”)生发而作此诗,而不是很自然的情感触发,因而不可能取得“以无情言情则情出,从无意写意则意真”(清·俞樾)[《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的艺术效果,大大损害了诗美。相反,假如把“床”解作“睡床”,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不仅诗脉流畅,而且诗意浓郁。诗人在短梦初回、睡眼朦胧之际,无意中看到了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床前”月光(西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和宋·苏轼《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等名句都足以证明,月光是可以透过窗户照到“床前”的),将月光与秋霜连在了一起,但心中又不确信,故而披衣起床,举头远望,只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于是在举头低头之间,诗人与明月产生瞬间的精神遇合:在瞬间遇合中激发了一种具有恒久魅力的回忆,那就是对少年时代故乡明月的回忆。由瞬间的直觉,达到了精神深处的永恒,这就是诗人脱口而出,却令后人百代传诵的奥秘所在。 综上所述,权衡利弊,“床前明月光”的“床”字,还是解作“睡床”为好。 杨文还提到:“屈原的‘夕餐秋菊之落英’(《离骚》)中的‘落英’,被王安石、郭沫若等古今大文人错误地理解为飘落的残菊,其实它的意思应当是初始的也即刚绽开的鲜嫩菊花。”这一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文学史家、楚辞研究专家游国恩先生,在上个世纪40年代曾写过一篇《说离骚秋菊之落英》(后收入《游国恩学术论文选》),针对宋代以来对“落英”一词训诂的四种异说(“初始的鲜嫩菊花”即其中之一)作了全面的批驳。此文视野开阔,论据充足,说理透彻,令人信服。游先生的结论是:《离骚》一篇用“落”字的地方“凡四见,都是陨落的意义,不可作‘始’字或其他意义解”。“两晋以来,文人诗人,凡用《离骚》此文,无有不把‘落’字解作寻常‘堕落’或‘陨落’的意义的”。(中华书局1999年版) 先哲有言:学术者,乃天下之公器。在国学热方兴未艾的今天,纠正古诗文的误读是很有必要的。但要慎重,不能纠误出误,混淆视听,令读者无所适从。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11-1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