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胡护士又开始了。有关张连长事迹的龙门阵刚刚摆开,好段落正待开始。当时张连长是这样惊醒的:在呼呼大睡中他听见十个炮眼只响了九声。从他睡觉的隧道口到炮眼有一里路。这一里路好了得!全是台阶。就是说,张连长要摸黑下五百多个台阶,才能对点炮的新兵大吼:“日你先人,哑了一炮你们没听见?!”按后来计算的速度,张连长的步子快得神奇,一秒钟四步,一步两阶。他用两分钟跑完了一里台阶,把正要回到隧道的兵拦住了。张连长带着两个兵去排除哑炮,炮响了,张连长救了两兵娃儿的命,自己成了英雄植物人。 胡护士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将雪白的被单揭开。手的动作十分敬重敬仰,又慢又轻,像博物馆职员从大师的雕塑上首次揭下防护覆盖。英雄渐渐显出本色,黝黑细腻的皮肤,均称得当的身材比例,浑身长形、棱形、三角形的肌肉卧在一层皮肤下,各就各位,随时出击。这个身躯并没有休憩下来。他在万红眼前,是个与地平线平齐的立正身姿,随时会发号施令。她的目光走到他塌陷的小腹下那一团朦胧黑暗时,眼皮一垂。万红没少见过男性裸体,但她头次见到这样健硕勇猛却无法设防的裸体。于是她顿时跟所有没见过世面的女孩一样,整个脸起了火。她很恼恨自己:不就是它吗?不仅看过,读过,并且连它的内部解剖都一清二楚,红什么脸呢?! 胡护士嘴里骂骂咧咧,说某某把导尿管插那么浅。难怪瓶子里没几滴尿。她叫万红重新插。一撩眼皮,瞥到万红的脸,突然大笑起来。胡护士大笑不是“哈哈哈”,是“呱呱呱”。笑着,女兵痞说:“那有啥子法哟,人家长啥子,英雄也要长嘛!未必马克思就不屙屎了呦!” 万红觉得张谷雨的肌肉又绷紧了。她的两只手是天生护士的手,纤巧灵活,长痛不如短痛,一眨眼事情就漂漂亮亮地做完了。然后她伏下身,去看床下悬挂的导尿瓶。液体疏通了。 就在万红直起身时,她看见张谷雨跟她有个刹那间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得咚咚响。能算数吗?人有时跟画上的人也有目光相遇的刹那。要到许多年后,当旅游者把万红叫作“最后一个嬷嬷”时,她才会肯定,最初跟张谷雨的目光相遇,是他们交流的开始。 (《床畔》严歌苓/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4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