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不经、信口开河,明明心知作者在扯淡,还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这么会讲故事的作家,除了“门下走狗”无数的王小波,我只佩服库尔特·冯尼古特。信手拈来写灾难、病痛、死亡,满纸夸大其词的幽默感,连他本人也像被恶作剧捉弄的对象,且乐在其中。这位可爱的老头说:“恶作剧正是人类存在的全部意义。”读过冯尼古特号称最接近“自传”的作品《闹剧,或者不再寂寞》,方知此言不虚。 小说主人公威尔伯自出娘胎就开始了“恶作剧”。他和双胞胎姐姐的外表犹如上苍的恶作剧,体形巨大、生有六指、返祖的相貌,毫不客气地自嘲为“类尼安德特人”。父母视其为智障,殊不知他们比一般人聪明得多,只是觉得做有钱人家的智障儿很有趣:无需被人寄予厚望、可享充分自由、瞒着下人悄悄求知是一种隐秘的乐趣。年复一年,父母的伤心让他们停下“恶作剧”,可他们是天才的事实反而更难令人接受。事已至此,被揭穿的恶作剧又如何能退回重演呢? 这仅是威尔伯人生的开端,此后,他还会迎来无数恶作剧。是命运对他施以的玩笑,更是他对世界的捉弄。世上有这么多难题,自诩拥有天才头脑的威尔伯一本正经着手解决,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数助他当选美利坚总统的口号“不再孤单”——他要让所有人都不再孤单。总统先生用物品名重新分类每个人的中间名,同名者即为亲戚,由此天下再无鳏寡孤独。威尔伯自己,也顺理成章地加入了象征自恋的“水仙”家族。讽刺的是,原本的家人不再是家人,所谓同类真的可相依吗? 不知译者有意还是无意,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口号“No More Lonesome”都译为“不再孤单”,而书名却译为“不再寂寞”。按周国平语两者有别:“无聊属于生物性的人,寂寞属于社会性的人,孤独属于形而上的人。”闹剧,或可派遣情感上的寂寞,譬如与同名者为伍变成潜规则,不至形单影只,但要等同于“不再孤单”,则未免期望过高。这与恶作剧是相似的。恶作剧刺激了情绪,在庸常中激起波澜,却不尽然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在得过且过的时候,总算聊胜于无吧。 同样善于“恶作剧”的米兰·昆德拉开过一个基调沉重的经典《玩笑》:青年因与女友的玩笑被朋友陷害入苦役营,他设计勾引朋友的妻子作为报复,怎料正中朋友下怀。主人公寻思,这究竟是人生的玩笑抑或历史的玩笑,但他知道“我根本无法取消我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我就是我,我的生活是被囊括在一个极大的(我无法赶上的)玩笑之中,而且丝毫不能逆转”。而《闹剧,或者不再寂寞》里的威尔伯倒是自始至终没停下过他已成习惯的玩笑,及至老年愈加津津乐道,这是他与人生之痛抗衡的精神源头啊。 笑着流泪是常态,从绝望里向上爬是发自肺腑的喜悦,冯尼古特的黑色幽默毫无戾气。他甚至在小说里有板有眼地描述过自己的死亡,因此被戏称为“死过两次的人”。“历史无非是一份惊奇清单,它只准备再次让我们大吃一惊。”冯尼古特充满恶作剧的心态。在他的文字里,我们真的时常会为苦难里的欢乐大吃一惊。 (《闹剧,或者不再寂寞》[美]库尔特·冯内古特/著,王知夏/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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