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时代》 [美]彼得·盖伊 著 王皖强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近日,被誉为“文化史领域的弗洛伊德”、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彼得·盖伊的名著 《启蒙时代》下卷“自由的科学”中文版面世,与去年推出的中文版上卷“现代异教精神的兴起”一起,以完整的面貌,向中文读者阐述盖伊对启蒙运动的完整阐释。 对于启蒙运动,有学者曾说:“今天有不少人怀疑以至于批判启蒙的历史与现实功能,但无论对启蒙取肯定或否定的态度,首先我们必须认真地认识它,盖伊的经典之作为我们认识启蒙提供了迄今为止最可靠的一座桥梁。” 作为关于欧洲启蒙运动史的经典之作,盖伊的《启蒙时代》上下册虽然分别完稿于1966年和1969年,但近三四十年来,尽管这一领域的研究日新月异,却始终未能出现一套系统新解足以取代此书。 绕不过的著作 《启蒙时代》是犹太历史学家彼得·盖伊的成名作,曾在国际学界掀起重新评价启蒙运动的热潮,上卷甫一出版,就获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 《启蒙时代》中文版上下两卷,以百万字篇幅,为读者呈现了18世纪以英国、德国、法国为代表的西方思想文化思潮,如何相互交往、影响、融合,并形成合力,塑造了与传统的基督教世界观截然不同的新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这场被后世概括为“人的觉醒”的大思潮,便是广为人知的“启蒙运动”。 这场运动的参与者包含了历史上很多伟大的思想家,如卢梭、亚当·斯密、伏尔泰、狄德罗等,也包含了很多伟大的政治家,如普鲁士君王腓特烈大帝、美国国父杰弗逊、富兰克林等,以及我们耳熟能详的艺术家,如音乐家海顿、画家格勒兹等。 上卷“现代异教精神的兴起”,分析了启蒙哲人对基督教世界的反叛,以及对古典异教思想的召唤。狄德罗的戏剧、伏尔泰的小说、休谟的认识论、莱辛的论辩、康德的批判……思想家们披荆斩棘,在思想文化领域为拉开这场运动铺垫基石。 在下卷“自由的科学”中,启蒙思想已经获得了撼动现实的力量。盖伊从医学的进步讲起,详细生动地描画了在自然科学、人性观、艺术、社会科学、政治、教育等领域,启蒙时代发生了怎样的变革。死亡率的降低,医疗技术的改善,让启蒙时代的中上阶层拥有了一种新的生命意识,对于自身生命和创造力量充满了自信。“天道酬勤”取代“听天由命”,成为启蒙时代的科学家、商人、政府官员以及哲学家普遍的信念。 在这种时代氛围下,启蒙哲人着手改造社会,设计出社会、伦理、政治、美学的种种纲领,尽管具体的观点各异,但都有着明确的政治目标,即为一种世俗、合理、人道、和平、开放、自由的社会和政治秩序发声。比如,莱辛等人竭力倡导的宗教宽容、孟德斯鸠对奴隶贸易的讽刺、伏尔泰对于司法正义的大声疾呼。启蒙哲人对于科学、艺术、社会和政治的看法,最终促成了现代世界的大转型。 2015年去世的彼得·盖伊,享年91岁,被誉为“文化史领域的弗洛伊德”,他爬梳丰富的文献,还启蒙时代一个血肉之躯。读《启蒙时代》,“启蒙运动”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口号和空洞的命题,而是让人进到了历史记忆的深处,仿佛听到启蒙哲人的思想融入我们的血液中的汩汩声。 关于启蒙运动,盖伊的《启蒙时代》是一部绕不过的著作。 论辩的产物 《启蒙时代》是论辩的产物。 “二战”之后,伴随着极权主义的政治悲剧,学界对启蒙运动的研究也出现了升温和耐人寻味的分化。一些西方学者对启蒙的评价是负面的,认为启蒙运动不过是用理性的乌托邦取代宗教的乌托邦,这种乌托邦的变形在当代仍在重演,比如法西斯主义,而源头正是启蒙运动的异化、蜕变和局限。 但是,作为纳粹种族政策受害者的盖伊,却无法接受这样的观点。他用整个前半生的人生经验和学术关照,用洋洋百万言为启蒙运动正名,明确把启蒙运动与当时学术界热议的“现代性”正面联系起来。他认为,启蒙哲人发扬光大了古代的理性、批判精神,提出和阐释了丰富的新思想,对现代性的核心价值观、现代人文社会科学乃至现代自由民主政治均有筚路蓝缕之功。 简言之,就是现代文明始自18世纪的这场波澜壮阔的思想革命。 回顾成书经过,亦可见盖伊的这番用心。 1923年,盖伊出生于德国柏林,原名彼得·尤阿希姆·弗罗利希,是犹太人。1939年,盖伊的父亲、老弗罗利希决定全家移民去美国,因为当时德国出现了反犹浪潮。他们原定乘坐圣路易斯号移民船,经古巴转美国。但老弗罗利希临时决定提早一周出发,改坐了伊比利亚号,顺利到达了美国。但晚一周开出的圣路易斯号没那么幸运,因无法登岸古巴而不得不回到欧洲,船上的人,只有少部分在战后幸存了下来。 这种命运的叵测,让盖伊终生难忘,即使他在24岁那年,改名换姓,变成了美国味十足的“彼得·盖伊”,他仍不忘怀自己的欧洲人身份。“二战”期间,因为美国远离欧洲战场,大部分美国人并不十分了解欧洲,而许多从欧洲逃来美国的知识分子,则纷纷著书立说,诉说纳粹暴行,痛斥欧洲怎么会出现像希特勒这样的人。这导致当时美国社会的主流认知是,启蒙运动应为欧洲的战乱负责,因为正是它企图打破传统、推翻现状,这种危险的思维导致了惨烈的法国大革命及后来的世界大战。 正是这股思潮,促使盖伊着手写作《启蒙时代》。通过这本书,他想告诉美国:你们不要觉得可以自外于欧洲,启蒙运动是有问题,但贡献巨大,美国恰恰是启蒙运动的第一个受益者,美国的独立,首功之臣就是欧洲启蒙运动。 中国社会同样受欧洲启蒙运动的影响,因为启蒙思想包含着从古典社会到现代社会的重大转型,而只要是人类文明,无论具体是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大致都要经历这样的转型。启蒙运动为这样的转型提供了一种思想价值的基础,尤其是这种转型的正当性基础。启蒙思想具有多元性,在欧洲各国表现出不同的面向和形态,中国主要受法国启蒙思想的影响,中国第一波启蒙思想,发生在晚清立宪时期,之后才接续到俄国革命主义的激进逻辑。 启蒙的遗产 对于大众来说,“启蒙运动”一直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为了便于理解,人们常常用一些非常简单的模式去“套”启蒙运动,而盖伊的《启蒙时代》则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多角度的启蒙画卷,使我们对源头意义上的启蒙有了一个更深入全面的认识。 盖伊的《启蒙时代》首次明确阐释了西方的政治现代化形成自启蒙运动,因为,民主的价值、民主体制以及现代自由主义民主的创生,均来自这场运动。从写作《启蒙时代》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到今天,盖伊的这一观点,已经在英语学界广被接受,并不断被巩固。 启蒙运动留给今天的遗产是丰厚的,在启蒙运动的大主题下,有很多细节可以谈,启蒙哲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意识,但把他们的问题意识集中到一个点上,就是要建立良序社会。因为他们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最终考虑的都是: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尊重和宽容是启蒙的产物之一,跟苏格兰启蒙运动有关。苏格兰启蒙运动认为,世间存在着客观真理,但人不是上帝,不可能直接把握真理,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出错。可错论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一个重要贡献,有了可错论,尊重和宽容才有了生长的土壤。 伏尔泰扔下了启蒙运动的第一颗炸弹,他要把神拉下神坛,认为教权、教会在欧洲的统治应该结束了。人们往往在这一点上对启蒙运动多有误解,以为这些哲人不了解宗教的作用,而有着僭越的疯狂,因此而夸大启蒙运动的激进性。事实上,这些哲人生下来就生活在宗教的传统中,他们中并没有多少人是无神论者,伏尔泰就不是无神论者,不仅如此,他还跟霍尔巴赫有过一场辩论,认为人们不能放弃宗教,完全由人类自己来搞出一套秩序是不行的。启蒙哲人不是要取消宗教,而是要给宗教重新定位,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而不能把世俗社会所有的一切纳入宗教的秩序,放进神学的框架。 但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传统的宗教不仅关乎社会秩序,也关乎社会道德和政治。若把它仅仅安置为修身养性的一部分,就会出现宗教对于这种重新定位的反抗。但通过反复协调与振荡,启蒙运动使得基督教基本实现了政教分离,但其他宗教则未必。这也是今天欧洲内部存在各种紧张的源头,这种紧张实则是启蒙运动内含的世俗化在当下遭遇的困境。 因为人们始终需要面对三件事——真假、对错和善恶。真假关乎世界认知,是科学问题;对错关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道德规范或法律的问题。这两个问题都存在着比较统一的标准,但善恶问题关乎信念、关乎人生哲学,即什么是值得过的生活,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在这个问题上,各种信仰、宗教或人生哲学彼此不同,存在很大的分歧,这是现代世界最突出的特征,也是面临的最困难的问题之一。 一神论的宗教是整全性的,面对外部的异端和异教,要么收编进来,要么就是斗争。这是启蒙运动未能解决的问题。启蒙反对的不是宗教本身,而是狂热和迷信。迷信的特征之一就是独断,自己永远是对的,因为神在我这一边。启蒙运动让基督教停下内部各种教派的斗争,实现求同存异,但不能让所有有教派斗争的宗教都停下来。 今天的我们,仍处于思想的启蒙与生长过程之中,启蒙思想留给我们的遗产,不是单向度的,而是多维度的。但启蒙思想内部的分裂与冲突,在今天这个世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也越来越突出,比如认同问题。现代性在科学与富强层面,所向披靡,但一旦涉及精神、灵魂这些认同问题,不同宗教和民族就有了很大的分歧。这是启蒙的分裂,也是灵与肉的分裂。(张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