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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的当代价值——兼析日本“战后派文学”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世界文学》 杨槐 参加讨论


    阅读日本战后的文学作品,有助于我们了解今天的日本。文以载道,当一个时代从历史中走过,文学深刻生动地揭示了其中隐藏的历史嬗变、文化基因,记录了它们活动的轨迹及其演化的时空背景。
    时至十九世纪,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文学泰斗相继产生,当时,人们提出了什么是文学和文学作品表达什么思想的问题。今天,让被称为有巴尔扎克或托尔斯泰思想或写作技法的人,拿起笔来就能写出像《人间喜剧》《战争与和平》《复活》那样的名著,实在是不能想象的事情,更难用什么姓氏来命名他们的著作或思想。
    追溯文学史,不仅是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包括所有的作家,比之把他们的作品归属于这种或那种的思想、风格,更需要充分明确作者扎根于他们所在时代的事实。一切精神产品,离不开其诞生的具体条件,深入了解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和各种事物,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作品才能获得价值意义。评析日本战后文学及其代表性作家三岛由纪夫,亦应如此。
    “战后派文学”的滥觞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及日本战败投降对日本政治、社会文化产生深刻的影响。战后,在美国占领当局主持下,日本政治、经济和教育等方面实行“民主化”改革,“日本国民……永远放弃作为国家主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使用武力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①。发展资产阶级民主,实行宗教和信仰自由,废除国家神道,实现政教分离,鼓励建立民主政党等;军事上彻底解除日本的武装,实行非军事化,不允许日本保存陆海空军,并彻底消除法西斯军国主义分子的影响;明确了“日本军事力量现存的经济基础必须予以摧毁并不允许重新复活”②。
    一九四六年,美国占领军发布文件,对积极参加侵略战争的人进行审查并追究责任,包括“通过文笔、言论,积极地鼓吹好战国家主义的代表人物”。日本一些进步刊物和文学组织积极响应,发表文章,猛烈抨击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要求文学界进行反思,揭发积极支持侵略战争的文学者并追究他们的战争责任,声称“将以纯粹文学的方法,一个也不放过地追究、声讨那些厚颜无耻的、亵渎文学的战争责任者,并和读者一起,把他们在文学上的生命埋葬掉”③。
    但这样的批判反省侵略战争的势头很快被扭转了。美国基于国家利益及全球战略的考虑提出“不能把日本昭和天皇作为战犯逮捕”④。与华盛顿相呼应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以表决的形式作出了裁决:凡涉及日本天皇的各类起诉,均不予受理,对天皇不予起诉。六月十八日,远东审判首席检察官基南宣布对天皇不以战犯论处,远东审判日本辩护团一致通过决议:“不追究天皇及皇室。”
    保留天皇制的决定,非但无法彻底清算日本的战争责任,而且未能对日本军国主义的存在根据、理论基础和思想文化进行深刻的批判和彻底的改造,对战后世界格局的演变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当时许多战争罪犯免于战争罪的追究,有的甚至再入政坛,当上了首相、高官,对一贯配合侵略战争、为虎作伥的日本文坛的追究也被迫停止。
    追究日本文坛的战争责任一变为对左翼作家的批判,战前的无产阶级文学和战后的左翼民主主义文学再次被否定,左翼作家仍然受到压制。有进步意义的社会题材作品明显减少,而一批右翼作家得以继续从事鼓吹日本军国主义的写作。
    战后日本文坛出现的新一代作家,和赤裸裸地鼓吹侵略战争的老牌右翼作家不同,他们的作品多以战争为背景,大量地表现、描写战争给日本,特别是对日本人身心造成的伤害,最具代表性的是所谓的“原爆⑤文学”。这些作品往往孤立地描写日本人受到原子弹及其后遗症的危害与折磨,被害者的意识非常强烈,而对侵略战争给其他国家人民造成的苦难,甚少同情和表现。反抗美国对日本的占领及实行的民主改革,不满日本战败投降的既定事实,诋毁战后建立的和平秩序,借文学挟怨生事,发泄对日本投降的悲哀和愤懑,形成了以无赖派⑥、太阳族⑦等特定风格的“反抗战后”的文学潮流,被称为“战后派文学”。
    “战后派文学”具有现实主义的倾向,在探索政治与文学的关系方面,试图走出一条新路,对以往旧的传统采取批判的态度,严厉批评战前的作家屈从于战争,表示同战前的文学决裂,主张提高和加强近代意识和自我个性,追求自由主义精神。尽管其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侵略战争的残酷和对人的无情摧残,但这样的思想倾向和巧言偏词的写作方式却使他们自身难免堕落为颓废派的命运。
    三岛由纪夫、石原慎太郎等战后的右翼作家,他们对以武士道为精神寄托的日本军国主义怀有无限的追思,对日本的战败抱着深深的幻灭和绝望感,写作了大量反映消极、焦虑、自我、愤世为内容的作品,宣泄战败的悲哀和对战后社会体制的不满、反抗情绪,为侵略战争翻案推波助澜。其高度情感化、政治化的写作使“战后派文学”由一种文学的流派,逐渐演变成一种政治工具,以右倾化的文学创作对日本社会进行了畸形和扭曲的引导。
    美国的默许支持及日本狭隘历史观、极端民族主义思潮的泛滥,使战后日本文坛不可能出现像雷马克⑧的《西线无战事》、毕加索的《格尔尼卡》⑨那样对战争具有深刻认识和世界影响力的作品。“战后派文学”对诸如人性、生命、战争、世界发展等重大问题,缺少宏观的战略思维,不能指出日本文化发展的正确道路。
    “战后派文学”是日本战后特殊年代的产物,反映了日本战后动荡混乱的社会现实和人们迷惘的心理,其独特的文学观念和艺术手法对战后日本文学的发展和社会思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深藏的魅影
    历史是现实的组成部分,过去总是不断地再生,融入、弥漫于今日当中。文学表达什么思想,文学作品的主题、结构,甚至技巧和形式等,都不会凭空出现,而是有着深刻的历史积淀及现实的需要。作家与实际生活之间的关系,比葡萄和葡萄酒的关系更为密切。
    日本武士推崇樱花,认为樱花最美的时刻并非盛开,而是凋零,那是一种漫山遍野的樱花没有一朵留恋枝头的凄然之美,在片刻的耀眼中达到美丽的顶峰,之后便毫无留恋地结束生命,这被崇尚为日本武士的最高精神境界。日本人把樱花当成武士的花,把武士当成花一样的男人。从江户时代起,观赏樱花渐渐成为一种民间的传统,每年三四月间,一般平民百姓也会携带着酒食、便当等到樱花树下赏花。
    日本的武家文化常把鲤鱼比作武士,认为鲤鱼有坚毅不屈的品质,性格雄健沉稳,一旦被放在砧板上就不再挣扎,具有泰然自若、临危不惧的风度,就是受了刀伤也能坚强忍受,直到死去也一动不动,所以鲤鱼在日本也被称为“武士鱼”,每年的端午节和男孩节合并为一天,称“鲤日”。这一天,有男孩的家庭都在房顶或院内立起旗杆,升起鲤鱼旗,给男孩买武士偶,希望男孩长大后和武士一样强壮勇敢。
    把武士和樱花、鲤鱼联系在一起,是传统武士道的文化表达。武士道既是日本武士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又囊括了武士应尽的义务和职责。作为日本独特的意识形态,武士道和天皇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是日本民族性格、心理的深刻积淀,是形成日本民族精神的重要内容之一。
    从镰仓幕府起,中经南北朝、室町、战国、织丰,至江户时代,在这六百多年的历史中,日本武士道沿着从崇尚主从情谊,重术尚武向重塑武士的伦理,崇尚君臣之义,修圣人之道的轨迹演变,但明治维新以后,武士道发生了重要的质变。为适应近代侵略战争的需要,日本军国主义对传统武士道儒学的伦理纲常和“忠”、“义”等内涵给予改造,变身为对外发动侵略战争重要的精神支柱和“皇国史观”⑩的理论基础,“八纮一宇”⑪成为大和民族的历史使命,使与法西斯结合的军国主义武士道上升为日本国家的意识形态。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侵略扩张、野蛮屠杀的滔天罪行为这样的意识形态增加了强烈反人类、反文明的邪恶内容,战后,又成了滋孽复活军国主义和日本社会右倾化的思想渊薮。
    三岛由纪夫对这样的历史观怀有强烈的向往之情,把保卫天皇奉为人生的信条。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裕仁天皇发布投降诏书,公开否认了天皇神格和对天皇的崇拜。曾经高高在上的神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这让三岛由纪夫不能接受,他写道:“听了天皇的停战诏书,很多人都泣不成声。”“日本战败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种解放,绝不是。”“对我来说,最适合的日常生活是世界的日益破灭……”“我感到最难以生存、最不正常的环境就是和平”、“只有把平常对死亡、危机和世界末日的想象转化为义务的瞬间,才是最辉煌夺目的”⑬。在这样的思想倾向下,他的作品大多以倒错、嗜血、复仇、死亡等变态心理为描写内容,用文学表达对战后现实的仇视情绪。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恢复天皇制的渴望与痛苦使他的作品表现出一种可怕的价值倾斜。一九六一年,三岛由纪夫完成了小说《忧国》,并自编自导了同名电影,讲述的是一位忠于天皇的日本上尉政变失败后切腹自杀的故事。
    三岛由纪夫完成了《丰饶之海》的创作后,深感靠文人的一支笔涂涂抹抹,终是纸上谈兵,而斩将搴旗、捭阖局势,武士刀比文笔更锋利。一九六八年十月五日,三岛由纪夫迈出了他人生的重要一步,成立了一个小型右翼军事团体楯会,其宗旨是:保存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保卫天皇。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三岛由纪夫按照日本武士的做法,剃须沐浴,穿上日本传统兜裆布及楯会制服,并在额头系上了写着“七生报国”字样的额带,随后,他带领四名楯会成员进入东京自卫队东部方面军总监部,胁迫自卫队士官听他的演说。三岛由纪夫说:“武装力量才是日本的灵魂,作为日本人,我们的根本价值正在受到威胁。天皇在日本的位置也得不到扶正……我们看到战后日本被经济繁荣夺去了魂魄,人们忘记了国家的大义,推动国民的精神,舍本求末,万事只姑息眼前!”
    三岛由纪夫呼吁反对否定日本拥有军队的宪法体制,让自卫队成为真正的军队,保卫天皇和日本的传统,但台下一片哗然,士官纷纷轰他下台。三岛由纪夫按照既定的计划,退入室内,以日本的传统切腹仪式自杀。
    不了解以天皇、武士及樱花、鲤鱼为日本文化象征的西方人,很难明白把自杀视为光荣行为的日本人。三岛由纪夫不像海明威那样在家里用枪结束生命,而是公开向士兵宣讲,然后像角斗士那样用刀结束生命。在复杂的日本传统中,把武士看成是言扬行举,不阿谀取容、奇技淫巧、忸怩作态的勇士,他们的使命是拯救、勇敢、奉献。一般日本大众在心里对这些进行绝望战斗的武士寄予同情,把他们所谓舍生取义的行为当成可以享受的精神财富和效仿的榜样。
    三岛由纪夫并非取快一时的自戕及他苦心孤诣创作与青春、爱情、命运相联系的血腥、悖德、叛逆的作品如烈火烹油,给当时的日本以极大的视觉、情感冲击,使一些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右翼分子得到某种病态的满足和鼓励,也使许多日本人对侵略战争的历史认知更加混乱迷茫。
    三岛由纪夫靠吮吸天皇和武士道的乳汁长大,其文学理念和政治主张得到大文学家川端康成以及大政治家佐藤荣作、中曾根康弘等人的支持,在法西斯武士道精神和战后日本政界、文坛右倾思潮的催化下,加快了走向死亡的脚步,最终完成了由文人到军国主义者的蜕变。与此同时,日本在思想文化层面上,非但未能清算侵略战争的恶果,反而向极端民族主义的畸变跨出了一大步。
    向古典主义扩展
    三岛由纪夫的《春雪》《潮骚》《爱的饥渴》《美德蹒跚》《野兽的游戏》等作品,尽管题材情节各有不同,但思想风格一体贯通,言文表达不露雕琢痕迹,其缜密文思及表现技法堪比战后日本文坛上的槃槃大材,无怪乎川端康成赞扬说“三岛由纪夫具有三百年左右才出现一个的作家的素质”。
    三岛由纪夫深受大和民族传统文化的浸润,在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上,对古典文学有着特殊的审美传承,在发展唯美主义文学方面有了新的进展。《丰饶之海》的构思受到平安王朝后期女作家菅原孝标女《浜松中纳言物语》的启发,浸染了《更级日记》的遗风;《春雪》洋溢着《源氏物语》的古典抒情美,颇得紫式部“王朝文学”的精妙。三岛由纪夫受森鸥外的教益匪浅,同时又吸取了泉镜花的淡雅兼古、婉约抒情的古典主义风格。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古典美,深藏着对古典传统中神秘、精巧、柔和、抒情、轻松风格的理解和运用,符合日本传统美的整体品味。
    三岛由纪夫注重吸收外来文学的手法与技巧,王尔德的经典之作给他的写作以重要影响;《春雪》《志贺寺上人之恋》描写压抑的情欲,带有浓厚的弗洛伊德色彩;把古希腊故事“达芬尼斯和克洛娅”原型移入《潮骚》,希腊古典主义是其创作的源头活水;《美德的蹒跚》从欧式生活中借鉴材料,师其意而不泥其迹,用一流的文学技法,巧妙地提炼出日本人“优雅的灵魂”。
    三岛由纪夫融通东西方之美,把日本独特的审美意识向更宽广的领域扩展,在弘扬古典传统,借鉴西方经典的同时,别出机杼,创造出优雅华贵的“新高雅主义” ⑭风格及技法,形成了不谬于西方经典,不戾于日本古典的唯美主义写作风格,在日本战后文坛独成风景。
    《春雪》是三岛由纪夫对西方经典文学形式加入时代和民族内容的一部作品,描写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贵族社会的生活。作品立足于传统日本式的故事情节,完美地展现了日本的古典美学“感物兴叹”的特点,穿插了日本式的对话、比喻和大段的心理独白,实现了日本传统美学精神与西方文学表现技巧的有机结合。三岛由纪夫认为《春雪》是王朝式的恋爱小说,作品中人物流露出的那种柔弱、纤细气质如同春雪一样清娴美丽而又短暂易逝,古典式的抒情描写沁人心脾,文字表达极具上流社会的含蓄、优雅。
    主角松枝同聪子的爱情是贵族传统伦理道德罗网下的牺牲品,聪子背着精神重负遁入空门,松枝也在蹉跎岁月中告别了这个倾斜而美丽的世界。三岛由纪夫描写他们的爱情时,经常以雪景烘托,乱琼碎玉,虚实结合,空蒙恍惚,造成真景实地的幻觉,给情感的世界染上了一片苍茫与悲凉,文字中凝集生与死、历史与现存、瞬间与永恒,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日本人的精神世界和古典美。
    享誉西方并获第一届新潮文学奖的《潮骚》,出现了不同于以往作品风格的质朴韵味和健康气息,一扫自然主义文学运动开始以来日本私小说的扭曲风格。
    家境贫寒的青年渔民新治、渔家女初江与富家子弟安夫之间的情感线索贯穿故事始终。初江的父亲照爷为了考察两个青年人,安排新治与安夫共同去冲绳运货,在暴风骤雨中,新治挺身而出,拯救了渔船和船员。作品着意地渲染男人勇气力量媲美女人贤良慧丽的传统道德观念,特别是对自然景色和风情等环境特色的描写,以大自然独一无二的伟岸和摄魂夺魄的场面为衬托,既牵连人物命运又紧扣情节。强烈戏剧冲突中自然流露的抒情,衍化成繁复的美,人物形象呈现出充盈的生命状态,叹为观止的心情被不断激发出来。《潮骚》洋溢着叙事诗般的强烈感染力,伴随着小说场景中出现各种珍贵的精神气质,让读者浮想联翩,陶醉其中,深切地感受到日本古典文化不可抵制的欢愉和颤栗。三岛由纪夫把这样一个爱情故事看作是汹涌而来的时代潮声,特为这部歌颂青春之恋的小说定名《潮骚》,寄予了他的社会理想和深刻用心。
    爱情是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也是文学创作经久不衰的题材。三岛由纪夫以理性精神和不畏习俗的坚定意志,以唯美主义的写作给战后人们的情感生活打上鲜明的时代烙印。“节子出身高贵、举止优雅,与理论、学术、演说和文学这类高于官能的东西从来无缘,因此,她的一生,注定要在官能的海洋里漂浮了,被这样的女人所爱的男人是幸福的。”《美德的蹒跚》以此话题铺开线索情节,把读者带入小说的场景之中。节子在倒错、扭曲婚外恋的情感生活中,官能的迷乱癫狂刺激,并未给自己带来心灵的慰藉和解放,她所爱的两个“幸福的男人”并未使她幸福,反而将她推向悖德的深渊。
    《美德的蹒跚》在整体布局上,注意局部的展开和细致入微的刻画,无论从内心感情的铺垫、展开,还是细节的运用,都有着韵味深长的意境和情趣。作者用精致的艺术技巧和机械式心理分析的手法,创造了一个“世界上稀少的灵魂”,从一个有悖道德的伦理故事提炼出一个极具人工美的世界。作品的亮点有时不在情节的主线上,但从中能体验那种类似即兴小曲的轻松愉快。《美德的蹒跚》是用细腻的唯美手法,把古典主义风格带入悖德的世界而创作出的一部深得唯美旨趣的非凡之作,在日本战后文坛上堪称戛戛独造。
    开拓唯美的写作风格
    日本战后社会发展塑造了三岛由纪夫特殊的人生经历,也造就了他的历史观和文学创作,他的作品描写了人性,又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具有深受日本军国主义毒害的法西斯意识,是日本战后文坛右倾文学的缩影。三岛由纪夫以文学切入日本战后的社会生活,去表达、追求文学之外的“抱负”和狭隘的民族主义世界观,他把古典抒情与残酷颓废的写作风格结合起来,在丑和恶中塑造美,在美中揭示丑和恶,以怪异为背景,极力表现病态的人工美,他用这种悖异的唯美技法,在解决过去与今天、情节与思维、表象与本质等文学的基本关系问题方面,起承转合,不循常例,推动了唯美主义的发展。
    具有八百年武士传统的日本,二千多年来,第一次被外国人占领统治,被迫放弃了自古以来的武士传统,成为没有军队的“非正常国家”,曾经孔武勇敢的日本武士和“皇军”被迫成为半导体收音机、电视机、汽车等商品讨价还价的推销员,美国人甚至把日本人视为彬彬有礼、善于发展生产的美国第五十一个州的居民,他们在日本列岛建立军事基地、推行美式资本主义制度给日本人带来了许多痛苦,使其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创伤。
    三岛由纪夫深受刺激,此时的他如牛负重,在政治与文学之间左冲右突,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和出口。他认为日本社会已经崩溃,日本精神在现实生活中遭到毁灭,日本成了美国的殖民地,已经没有了独立的价值观。三岛由纪夫蔑视西方文化,拒绝接受对日本精神有害的西方人性主义,试图在战后的废墟上重新探索、揭示世界和人的存在意义。
    巨大的社会矛盾、对立的事物充斥着战后日本社会的方方面面,文化的人为断裂、断层产生了一系列深刻的悲剧性题材,酿成了三岛由纪夫喜好丑恶与危险的美学倾向,向往死亡和暴力,关注变异的情感人性。三岛由纪夫追求认知、描写这些矛盾,力图从中寻找奇特的感受和角度,提炼出他推崇的所谓日本优雅灵魂。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三岛由纪夫在文学创作上,抛弃了西方的理性主义和希腊文化传统,转而拥抱阴暗、充满死亡气息的极端狭隘民族主义的价值审美观,他提出日本精神只能从日本文化中发现,而正统文化的唯一源泉在天皇那里,这时的三岛由纪夫实际上已经不认为自己首先是一名作家了。
    这样的平衡点和出口终于被三岛由纪夫找到了,他认为,能深刻揭示人生的莫过于悲剧,悲剧代表了反抗精神,是深藏的古典主义。如果没有悲剧的揭露与批判,社会就会沉沦。因此,除了《潮骚》这一特例之外,三岛由纪夫几乎所有作品都没有离开悲剧的主题,他十分用心地刻画悲剧的形象,始终痴迷于从悲剧中炮制壮烈、深沉的日本精神,因而,无论是在语言运用,还是在人物描写方面,几乎在所有的环节上,都打破了现代小说的常规,文字、结构和故事情节乍看起来相当一般,可朴实的后面却言文深刻,酝酿着巧妙的谋划,潜藏着批判现实的挑战和揭露社会的意图。《假面的告白》和《爱的饥渴》就是这样的作品。
    《假面的告白》讲述的是性生理异常者赤裸裸的性启示与自我分析的故事,其中的人物没有生活原型,完全是想象和创造出来的。在浓墨重彩的抒情描写中,隐藏着作者试图进行一次彻底坦白的强烈愿望,这是一部极具叛逆性的作品,被誉为“揭开了二十世纪文学史新的一页”⑮。主人公的成长经历及倒错的两性心理,反映了战后青年人的忧伤、困惑。作品给爱情点染上残酷诗意,在悲剧现实与艺术创造的张力中,深蕴着以虚带实的日本写意风格,呈现出一片神秘的想象空间。
    三岛由纪夫偏爱表达悲哀之情的题材,他在《假面的告白》中塑造了一个悲剧的角色“我”,而导致“我”祸灾连连的,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我”自己。“我”心里的无边苦海就是“悲剧”的根源,“我”就是由心中的悲痛走到生活悲剧中去的,而且只有靠假面的表演才能解构这种深刻复杂的悲痛。作者对“我”的内心世界进行了精彩的分析,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既对感情怀疑和恐慌,又对爱无比热望的悲剧角色,其浪漫的美感与独特的解析手法赋予了这部作品一种特殊的魅力。
    在三岛由纪夫的笔下,情感因素所占的比重显然比纯粹的文学技法更多,爱情、美好、理想与仇恨、畸形、死亡结伴而行,结局以幻灭为归宿,意义因死亡而赋值,对人生、情感的追求异化了生活的本义。三岛由纪夫对生死的认知正像樱花的盛开、凋落一样,死是生的出发点,于是他的小说通过写生生死死的轮回来寻找人生归宿和价值。《爱的饥渴》表现了这样的主题,书中主人公悦子挣脱了社会环境和世俗的羁绊,追求爱情,却不断违反道德伦理,最终毁灭了她所爱的男人。“爱”是这部小说的主线,把悦子同她所“爱”过的三个男性连接起来,是诸种感情的中心矛盾。那么《爱的饥渴》中所表达的“爱”是什么呢?弗洛姆说过:“对人与人之间融为一体的渴求,是令人兴奋最强有力的奋斗动力。它是最基本的激情,它是一种保存人类种族、家庭、社会的力量。不能实现它意味着愚蠢或毁灭……没有爱,人类便不能存在。”⑯悦子对三个男人的爱没有使自己成为被爱,当爱的泡沫破灭时,她无法体验真实的自我和生存的意义,爱的绝望和崩溃使她成为凶残的女人。三岛由纪夫把爱和死、丑与美进行奇妙的嫁接,创作出悦子这样的女性形象,虽然有时令人难以接受,但其情节、人物心理活动实在是太新鲜了,以至于我们在阅读这部小说时竟忘记了三岛由纪夫个人的写作特点。
    在日本战败和迅速走进现代化的过程中,日本传统文化受到强烈的冲击,天皇、武士道及以传统的忠贞、信实、勇敢为核心的农业社会的道德标准被西方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利己主义冲击取代,人们在物质的高度繁荣之中,丢失了人生和爱的意义,丧失了精神寄托和对自我身份的认同,这就出现了《爱的饥渴》所反映出的矛盾,一边是不停追问,一边却永远没有答案。尼采说过:知道为何活着的人,什么都能忍受。在这个世界上能让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坚持下来的,莫过于对生命意义的认识。人作为人,不知如何为人,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失去了生命的原动力,从这个角度来说,悦子的饥渴既是爱的饥渴,也是对生存意义认知的饥渴。悦子这个反抗命运又注定失败的悲剧性人物,上演了一场更深意义上的人间悲剧。这样的悲剧主题,暗喻了战后日本社会大众思潮的茫然迷乱。
    在《爱的饥渴》写作过程中,三岛由纪夫用纯熟的文学手法把握住作品人物之间紧张对峙的关系,在漫长和无聊的岁月中,把世俗的生活从坚固如铁的山石上凿下来,打磨出来的竟是一块块晶莹温润的美玉,以柔克刚被表现成悲剧般的惨烈,凝聚着高超的表现手法和意外的谋略。当类似冰寒于水,青出于蓝这样的自然现象屡屡被三岛由纪夫赋予文学解说时,说《爱的饥渴》不落战后文学写作的窠臼,绝非谬奖。
    三岛由纪夫以文学表达历史、政治上的诉求,不仅体现出战后日本右翼特有的政治文化观念和审美趋向,也直接地体现了他个人的思想追求和气质。面对着日本社会传统的温润和战后暴戾习性的双重属性,三岛由纪夫从战后社会的客观景象、人物特点和关系场景入手,掺杂综合,加入主观意见和唯美主义技巧,从战后的角度和立场寻求文学与政治、社会生活关系的新路子,摆脱了战前自然主义、私小说的传统,把个人思想、身体体验与社会动荡变化联系起来,力图通过人的内心世界去刻画日本战后社会和日本人的生活,确有其深刻和过人之处。三岛由纪夫把汹涌的战后历史、社会现实与微小的人物命运结合起来,从而使一系列战败后日本社会众生相的对比呈现出来,诸如巨大体量的战争与渺小的身影、沸腾的大海与岑寂的心灵,庞杂的城市和简陋的农村、繁冗的社会运动与质朴无华的生命体验等等;把对日本文化传统感恩式的呼唤、对日本武士精神毁灭与对美军占领下的柔弱无力的感受都交织在一起,创作了同战后日本社会相适应的一种文化氛围、时代格调和人物形象;让作品的思想情绪贴近日本传统、思想心态,把一个个倒错、畸形的事件、故事,变为修辞形式优美的小说和完整的艺术作品。
    作品和作家的世界观是分不开的,但又不是一回事,忠于现实生活的作家有时可以违背自己的偏见,反映若干具有本质性的时代特征,而在这些表现扭曲人性与动荡社会的作品中,现代主义、表现主义、意识流、荒诞的表现又有着明显的价值取向。三岛由纪夫在臆造的极端狭隘民族主义的艺术世界里,用“破损的道具”⑰精心组织和表现其颓废美学的“抱负”,特别是与爱情、与生活、与美的形式结合时,充满着迷梦般的绚丽画面,使蕴藏着极其复杂和矛盾因素的作品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这也许是今天人们看三岛由纪夫的作品,既被其中令人颤栗的美所打动,又感觉怪异晦涩,有时甚至难以理解的原因之一吧!
    日本历史上曾有过这样的武士,他们崇文爱美,其文笔之锋利如同手中的日本刀。三岛由纪夫以他的作品和人生选择对战后日本社会进行引导,其残酷及血腥的表达可比历史上的那些武士,他用率性的文笔和华丽的武士刀给日本文化意识留下了沉重的创伤,造成严重后果,就连日本人也不知道是应该赞扬,还是诅咒,但从日本战后文学和三岛由纪夫的作品阅读中,我们发现,在当今复杂的世界上,日本已经存在着许多重大问题了。
    作家应当成为民族和时代的优秀儿女,三岛由纪夫具有卓越的艺术才华,他的文学成就得到世界的公认,但支撑其世界观的日本右翼文化胸藏柴棘,缺少关怀世界的眼光,不能彻底批判发动侵略战争的军国主义和狭隘民族主义思想体系,只能病民蛊国,而无法砥砺日本的光明之途,就连三岛由纪夫本人,也深受荼毒,成为军国主义思想的殉道品。
    往昔已逝,来者可追。我们今天回溯日本战后文学和审视三岛由纪夫的作品,目的是引起对历史、民族、世界命运的认真思考和自省,文学应不断地纯净哺育儿女的乳汁,清除其中病态的基因,减少逆历史潮流而动的殉葬品,培植出一批批优秀的人物,去推动社会发展与美化世界,实现人类世界的和谐。战争给世界和日本带来过巨大的灾难,同时,也出现反省、改造、创新民族文化,推动日本走向辉煌之途的重大机遇。我们希望日本多出优秀的政治家、文学家、艺术家和各种优秀人物,以正确的思想和杰出的作品来丰富世界文化宝库,同时也希望不再出现三岛由纪夫那种由于极端狭隘的民族主义倾向而产生的悲剧性人物,不再出现历史上那些惨烈的战争悲剧。尊重和维护历史的真实性和严肃性,捍卫人类的尊严与良知,这是热爱和平与善良人民的愿望。
    文学是人们现实活动与思想、情感、艺术创造的集中体现,我们从文学中看见了历史,也找到了未来的目标。从文学和历史中汲取智慧启迪,获得和平与开创未来的精神力量,和平使人类获得崇高和尊严,文学使我们变得更加伟大。今天,文学不断地对人的本质进行探寻追问,仍然是人类认识世界、表达进步思想的最佳形式,仍然是人类文明共识的汇合凝聚。读者心中自有宝镜,对照现实和先哲名著,其审视的对象又不限于三岛由纪夫和日本战后文学了。
    ①参见1946年制定的日本宪法第九条。
    ②参见《投降后初期美国对日方针》《投降后初期对盟国最高司令官占领及管理日本的基本指令》。
    ③发表于日本《文学时标》创刊号。
    ④参见麦克阿瑟给总统杜鲁门的报告。
    ⑤1945年8月,美国为加速日本的投降,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了两颗原子弹。原子弹的爆炸夺去了近30万人的生命。
    ⑥无赖派指的是1946年到1948年间活跃于日本文坛的一个重要作家流派。无赖派作家有着反抗权威的意识,对生活采取自嘲、自虐的态度,专写病态、阴郁的东西,呈现出一种自我嘲讽和否定一切的颓废倾向。
    ⑦“太阳族”的核心思想就是对一切进行反抗并加以全面否定,用感性代替理性的思索。作品重点表现青春情爱、放荡不羁,以及打架斗殴等越轨犯罪行为。
    ⑧埃里希·保尔·雷马克(1898-1970),德国小说家,1929年出版的《西线无战事》是描写第一次世界大战最著名和最有代表性的作品。
    ⑨《格尔尼卡》是毕加索1937年创作的布面油画,表现的是1937年德国空军疯狂轰炸西班牙小城格尔尼卡的暴行。
    ⑩“皇国史观”即军国主义历史观。
    ⑪“八纮一宇”即“征服世间的四面八方,置之于一个屋顶之下”的使命,认为世界一家,日本天皇是世界的最高君主。
    ⑫参见三岛由纪夫1956年完成的代表作《金阁寺》。
    ⑬参见《太阳与铁》。
    ⑭或译为“形式美主义”,也称为“新古典主义”、“新帕拉蒂奥主义”、“新复古主义”。
    ⑮日本作家花田清辉语。
    ⑯弗洛姆《爱的艺术》,第15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86年出版。
    ⑰《假面的告白》的主角“我”使用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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