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神圣与世俗 基督教文化所倡导的是,在凡俗世界要能活出信仰,在俗事中要能追求神圣。有研究者认为,“基督教是言说神圣的宗教,但基督教对神圣的言说应是在世俗中的言说”,“追求神圣,追求灵性生命的成长,并不意味着要弃绝世界,逃离社会,而是要在信仰中接受世界,在对神圣的追求中关注世界,参与社会。”④关于“神圣”与“世俗”的辩证认识及其践行,是基督教文化的精要所在,也是基督教文化在西方宗教文化体系中能长期居于主流地位并能持续发展的深层原因。 厘清了基督教文化有关神圣与世俗的认识及践行的轨迹,我们也就有可能洞察梭罗因何去瓦尔登湖离群索居并重返世俗社会,并有可能理解一个“隐士”般的人何以能写出《论公民的不服从》这样富于政治理想与政治智慧的论著了。梭罗在《瓦尔登湖》中说过自己去瓦尔登湖的初衷,“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谨慎地生活,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看看我是否学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东西,免得到了临死的时候,才发现我根本就没有生活过”⑤。长期浸淫于世俗生活并忙碌于经营世俗生活而难体验到神圣感,这使孜孜于追寻真理的梭罗(应该说梭罗所谓的“真理”与基督教文化的“神圣”同义)感到绝望,因此他决心“只面对生活的基本事实”,在那种纯粹个体性的生活中体验神圣。事实上,在瓦尔登湖畔生活的岁月中梭罗不断体验到神圣,而这种神圣性体验的最终结果,就是散文巨著《瓦尔登湖》的成稿。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有必要予以澄清:既然上文说“脱离了世俗性也就无神圣性可言”,梭罗离群索居显然是对世俗生活的脱离,怎么又能不断体验到神圣呢?必须清楚,表面的离群索居并不意味着与世俗生活的真正绝缘,在与世俗生活拉开一定的距离并重新观察和反思世俗生活时,梭罗才真切地发现了世俗生活的荒诞与缺失,而对世俗生活的荒诞的“祛魅”和对它的缺失的修正,便是对神圣的体验与把捉。倘若我们查看《瓦尔登湖》,处处都能看到世俗生活的“在场”,只不过这里的世俗生活更多地呈现了它的荒诞性与缺失性。“谁使他们变成了土地的奴隶?为什么有人能够享受六十英亩田地的供养,而更多人却命定了,只能啄食尘土呢?为什么他们刚生下地,就得自掘坟墓?”⑥这段见于《瓦尔登湖》之《经济篇》中的文字的确展现了一幅我们不以为然而实则充满了悲剧意味的画面。那些从父辈处继承了大量田产的农夫,虽然不愁吃穿,但他们对自身的悲剧命运却浑然不觉,他们实际上是土地的奴隶,在自掘坟墓;而那些没有田产可继承的农夫则啄食尘土,拼了性命在工作。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梭罗以连续性的发问质疑这一切,从而使这种看似正常的生活变得不正常了。梭罗认为,是农夫自己将自己变成了奴隶,是农夫对世俗生活的过于执着和沉溺使他们变成了永远的奴隶。若按常理而论,一个拥有田产的农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没有什么值得质疑的,但在梭罗看来却显得如此荒诞,如此悲哀,这都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辛勤劳作的农夫的眼里只有现实的利益,他们的人生中好像没有了“神圣”这个概念,他们不关注灵魂的事情,他们只为利益而活着,只为过上好日子而活着。由于“神圣”的缺场,农夫的世俗生活便变成了没有尽头的苦役,而农夫自己则不得不承受田产永远的折磨与惩罚。梭罗以超乎常人的慧眼“发现”了世俗生活被遮蔽的另一面,这就是它的荒诞与缺失。在梭罗的视野中,农夫之“变成土地的奴隶”显然与基督教文化所追求的“神圣”有关,农夫要变成土地的主人,要变成自己的主人,只有将眼光暂时远离土地,进而关注自己的灵魂、灵性生命方能获救。这段充满了智慧的论说,如果没有宗教文化作为烛照是不可想象的。 在《瓦尔登湖》中,从“神圣”与“世俗”的辩证关联出发来反思世俗生活的论述比比皆是,并不限于上述例子。在《经济篇》中还有很多类似的例子,如:“谈什么——人的神圣!看大路上的赶马人,日夜向市场赶路,在他们的内心里,有什么神圣的思想在激荡着呢?他们的最高职责是给驴马饲草饮水!”⑦而对各种各样的“穷困的人”的论述则更是让人如闻惊雷,如:“就在别人的铜钱中,你们生了,死了,最后葬掉了;你们答应了明天偿清,又一个明天偿清,直到死在今天,而债务还未了结;你们求恩,乞怜,请求照顾,用了多少方法总算没有坐牢;你们撒谎,拍马,投票,把自己缩进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硬壳里。”⑧在《种豆》篇中,梭罗敏锐地指出了神圣的“农事”被彻底世俗化之后,农事就失去了神圣意味,农夫也就过上了“最屈辱的生活”。当然,梭罗不止是对世俗生活进行深刻的反思与无情的解构,他同时还在建构,在引导人们从世俗生活中发现神圣并靠近神圣。例如,在《更高的规律》篇中,梭罗指出,凡俗的人走向神圣并不是没有可能,如果一个人的精神能够控制身体,就有可能将最粗俗的淫荡也转化为内心的纯洁与虔诚,而“贞洁是人的花朵;创造力、英雄主义、神圣等等只不过是它的各种果实。当纯洁的海峡畅通了,人便立刻奔流到上帝那里”⑨。同样在这个章节中,梭罗还以一个名叫约翰·发尔的农夫为例,说明神圣感是如何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发生的,“有一个声音对他说,——在可能过光荣的生活的时候,为什么你留在这里,过这种卑贱的苦役的生活呢?同样的星星照耀着那边的大地,而不是这边的,——可是如何从这种境况中跳出来,真正迁移到那里去呢?他所能够想到的只是实践一种新的刻苦生活,让他的心智降入他的肉体中去解救它,然后以日益增长的敬意来对待他自己”⑩。这里的“一个声音”明显是一个隐喻,我们何尝不能理解为“福音”呢?也何尝不能理解为神圣感的莅临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