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有心”与“无心” 日本古典文论中的“心”范畴,还衍生出了另外一对重要概念,那就是“有心”与“无心”。 “有心”、“无心”作为汉语词,很早就传到了日本。日本的《万叶集》、《古今集》及此后的各种和歌集,还有《源氏物语》等物语、《枕草子》、《紫式部日记》等散文、日记作品中,都使用过“有心”“无心”两个词,但仅仅是一般名词,尚未成为术语与概念。至藤原定家在《定家十体》(散佚)中,提出了“和歌十体”,其中有“有心体”。在《每月抄》一文中,藤原定家于“十体”中,特别推崇“有心体”。他指出: 和歌十体之中,没有比“有心体”更能代表和歌的本质了。“有心体”非常难以领会。只是下点功夫随便吟咏几首是不行的。只有十分用心,完全入境,才可能咏出这样的和歌来。因此,所谓优秀和歌,是无论吟咏什么,“心”都要“深”。但如为了咏出这样的歌而过分雕琢,那就是“矫揉造作”,矫揉造作的歌比那些歌“姿”不成型、又“无心”的和歌,看上去更不美。兹事体大,应该用心斟酌。……应当将“有心体”永远放在心上,才能咏出好的和歌来。 不过,有时确实咏不出“有心体”的歌,比如,在“朦气”①强、思路凌乱的时候,无论如何搜肠刮肚,也都咏不出“有心体”的歌。越想拼命吟咏得高人一筹,就越违拗本性,以致事与愿违。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先咏“景气”②之歌,只要“姿”、“词”尚佳,听上去悦耳,即便“歌心”不深也无妨。尤其是在即席吟咏的情况下,更应如此。只要将这类歌咏上四五首或十数首,“朦气”自然消失,性机③得以端正,即可表现出本色。又如,如果以“恋爱”、“述怀”为题,就只能吟咏“有心体”,不用此体,决咏不出好的歌来。 同时,这个“有心体”又与其余九体密切相关,因为“幽玄体”中需要“有心”,“长高体”中亦需要“有心”,其余诸体,也是如此。任何歌体,假如“无心”,就是拙劣的歌无疑。我在十体之中所以特别列出“有心体”,是因为其余的歌体不以“有心”为其特点,不是广义上的“有心体”,故而我专门提出“有心体”的和歌加以强调。实际上,“有心”存在于各种歌体中。[2](427~428) 藤原定家已经将“有心”的意思表述得很清楚了。与“心深”密切相关,“有心”就是“心”或“歌心”在和歌创作中的弥漫化。“有心”作为和歌创作的必然要求,在所有“体”式的和歌中都应存在。用现代话语来表述,“有心”就是要求歌人要有一种审美的心胸,审美的态度,要进入一种创作的境界,就是要在和歌创作中将自己的真实的精神世界、心灵世界表现出来。因此,要创作出“有心体”的和歌,就不能有“朦气”,“思路凌乱”,心情浮躁,而是要全神贯注,“十分用心,完全入境”。因此,“有心”实际上就是高度用心、聚精会神的状态。藤原定家的“有心”的主张,作为和歌美学的基本理念,体现的是当时的宫廷贵族的心理追求、美学趣味与审美意识的自觉。那就是有意识地将和歌创作作为一种审美的心灵修炼与精神追求,以使作者之心沉浸于自我营造的美的和歌世界中。 “有心”的反义词是“无心”。“无心”作为一种与“有心”相对的审美范畴,成为鎌仓时代兴盛起来的“连歌”的一种审美追求。连歌是从和歌演变而来的,比起和歌的个性、贵族性、内向性,连歌具有外向性、社交性、通俗性的特点,因而,在审美趣味上,连歌与和歌的不同,在于相对于和歌的“有心”,而提出了“无心”。镰仓时代初期,连歌被分为“有心连歌”与“无心连歌”,如饭尾宗祗(1421-1502)在《长六文》中也推崇“有心”的连歌,“有心连歌”尊重和歌的高雅趣味与宫廷贵族传统,但到了后来,由于僧侣和平民阶层大量参与连歌创作,连歌的审美理念逐渐脱离正统和歌的“有心”,而具有了独立性。日本人将连歌以及由连歌衍生出来的更加追求通俗、诙谐、滑稽趣味的俳谐、狂歌、川柳等,都与和歌的“有心”相对,称为“无心”。从事这样的“无心”连歌创作的人,被称为“无心众”。 如果说日本古典文论中的“有心”,是将“有心”这样一个汉语中的普通名词加以概念化、范畴化,那么,“无心”这个名词,在中国则本来就是一个哲学概念。日本人的“无心”的运用与提出,也多少受到了中国的哲学乃至宗教学的“无心”概念的影响。例如,庄子主张“无心”,“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无心于物,漠然自处,哀乐不易其心,便是“无心”。“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知北游》)“心斋”的“虚静”、“游心于淡”就是“无心”。魏玄学家王弼在《周易注》中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以无为心者也。”西晋玄学家郭象继承老庄自然无为的思想并加以改造,提出“无心应物”、“无心而随物化”的思想,他说:“无心于物,故不夺物宜;无物不宜,故莫知其极。”(《大宗师注》)“无心”也是中国佛教的一个重要概念,西晋支愍度(生卒年不详)力倡“心无宗”,“心无者,无心于万物,万物未尝无。谓经中言空者,但予物上不起执心,故言其空。”(《肇论疏》)东晋佛教理论家僧肇作《不真空论》认为:“圣人无心,生灭焉起!然非无心,但是无心心耳。”(《肇论·般若无知论》)唐代禅宗牛头宗创始人法融《心铭》曰:“一心有滞,诸法不通,去来自迩,胡假推穷……欲得心净,无心用功。”“无心心”,即是以无心为心。“无心用工”,就是“无心”与“用工”的统一。可见,在中国哲学与宗教中,这种,“无心”是一种宇宙观,也是一种人生观,一种放达、达观、洒脱、无为、自由、自然、超越的生活态度。而在连歌中,专以表现那种放达洒脱、自由不羁、机智幽默、诙谐滑稽的风格的连歌,称之为“无心连歌”。到了日本江户时代,有一种与传统的“有心”和歌的规则严禁、态度严肃的风格相对立者,叫做“无心”,又称“狂歌”。这样的“无心”的和歌与连歌,与“有心体”相对,称为“无心体”。 古典戏剧“能乐”大师世阿弥(1363-1443)在其能乐论中,对“心”及“有心”“无心”的概念做了更为深刻辩证的阐述。他在《游乐习道风见》一文中,以“心”为艺术美的本源,提出“一切艺术的‘花’之‘种’,都在于心”的命题。在《花镜》一书里,世阿弥进一步论证了表演艺术中的“身心关系”蜜,提出了“心动十分,身动三分”,“以心制心”的观点,又进一步提出了“万般技艺系于‘一心’”的命题,他解释说: 有观众说:“看不出演技的地方才有看头。”这种“看不出演技”的地方,就是演员的秘藏在心底的功力。……如果让观众看出来了,那就是有意识的姿势动作,就不是“看不出演技”之处了。必须显得自然无为,以“无心”的境界,将用心的痕迹隐藏起来,将一个个的间隙,天衣无缝地弥合起来,这就是“万般技艺系于一心”,是内在的功力所显示出的艺术魅力。[3](128~129) 在世阿弥看来,“无心”并不是无所用心,而是将用心的痕迹隐藏起来,使人在“有心”处看似“无心”,这样的艺术才富有魅力。他还提出了“‘一心’操纵万‘能’”的命题,也表现了有心与无心的矛盾统一。他说:“能乐模拟各色人等,而操纵它的,就是演员的心。这个‘心’别人看不见,如果让人看见了,就如同操纵傀儡的绳子暴露了出来。必须将一切技艺系于一心,但又不露用心的痕迹。以‘一心’操纵万‘能’,若能如此,一切被表演的对象,就都有了生命。”由此,“有心”与“无心”这对矛盾的范畴便达成了统一。 总之,日本古代文论中的“心”论,涉及到文论中的创作主体论、审美态度论、心词(内容与形式)关系论、身心关系论、主客统一论,成为日本文论中的重要范畴之一。日本的“心”、“有心”、“无心”均来自汉语,在语义上受到中国影响,对这些词的理解与界定也和中国基本相同。但在中国,“心”、“有心”、“无心”主要是哲学概念,而不是文论概念,在日本则主要是文论概念,其次是“艺道论”(主要包括表演艺术论、剑法论等)概念。“心”概念在中国古典文论中固然也常使用,但中国文论更多地使用“志”“意”等由“心”抽象出来的词汇。日本文论则坚持以“心”为本位,并将“心”由人之心加以外移,形成了“歌心”这样的独特概念,从而将“心”加以客观化。日本文论中的“有心”、“无心”作为词汇本身均来自汉语,但“有心”在中国尚是普通词汇,“无心”则是中国哲学与佛学中的重要概念,而在日本,“有心”“无心”却成为一对重要的文论范畴,由此而形成了日本古典文论有别于中国文论的一些特点。 但另一方面,日本古典文论对“心”及其相关衍生概念的界定、理解与使用,基本上止于直观、经验的层面,远没有达到中国哲学与佛学的“心”论的高度与深度。这一点,与中国古典文论的情形也有所相似。中国古典文论对“心”谈得很久,谈得较多,但却一直流于常识、粗浅与老套,对哲学与佛学中的系统而深刻的“心”论,借鉴与吸收不多。反过来说,中国哲学与佛学中对“心”的深入探讨,对中国文论影响不大,因而中国之“心”的范畴化的程度不够高。这一局限性,对日本文论也必然有所影响。较之日本的儒学、禅宗心学中的“心”论,日本古典文论中的“心”论也不够深入。但日本文论中的“心”论及其衍生范畴“心·词”、“歌心”、“有心·无心”等概念,相比于中国文论中的“心”论而言,却具有较高的范畴化程度,“心”论在日本古典文论中的地位与作用,也较中国的“心”论为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