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进化”才是中美关系的恰当标签 《论中国》,亨利·基辛格著,胡利平等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10月第1版 《论中国》是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新近推出的中国问题专著。他以一位资深外交家和思想家的独特视角,分析和梳理了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的外交传统,特别是试图揭示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外交战略的制定和决策机制。作为历史的亲历者,基辛格还在书中记录了自己与几代中国领导人的交往。在该书的《后记》,作者提出了他对中美关系未来发展的看法,我们选摘了这部分内容,供读者参考。 历史会重演吗? 一些评论家,包括中国的一些评论家,重新研究了20世纪英德两国对抗的史例,并认为这是21世纪美中关系的预兆。两者的确有战略相似性。从表面上看,中国如同昔日的德意志帝国,是一个复兴的大陆大国;而美国如同英国,是一个与这个大陆有着深厚政治经济关系的海洋大国。 历史会重演吗?如果美国和中国陷入战略冲突,类似“一战”前欧洲结构的形势无疑会在亚洲逐步发展,形成相互竞争的集团,每个集团都试图破坏或者至少限制其他集团的影响和范围。 美中关系对全球稳定与和平至关重要,两国之间的冷战会扼杀太平洋两岸一代人取得的进展。在核扩散、环境、能源安全、气候变化等全球性问题亟须全球合作的时候,两国之间的分歧会蔓延至每个地区的内部政治。 不同历史时期之间的比较从本质上而言是不精确的,甚至最精确的类比也不意味着当代人一定会重复前人的错误。毕竟,结局对所有人都是灾难,不管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 中美关系不必也不应成为零和博弈。“一战”之前欧洲领导人面临的挑战是,一方的收益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激烈的公众舆论不容许妥协。中美关系却不是这样。重要的国际问题在本质上是全球性的。达成共识可能非常困难,但在这些问题上挑起对抗是自寻失败。 两个主角的内部演变与“一战”之前的形势也无法类比。预测中国的崛起时,人们认为,过去几十年它的突飞猛进将无限期地延续下去,而且美国注定会相对停滞。但中国领导人最关注的莫过于维持国家团结,它渗透在经常提及的社会和谐目标中。中国的沿海地区处于发达社会水平,而内陆还有一些世界上最落后的地区,因此实现社会和谐尤为困难。 中国国家领导人向人民列出了一长串需要完成的任务,其中包括打击腐败,胡锦涛称之为“空前严峻的任务”,他在政治生涯的不同阶段都曾参与这种斗争。任务清单中还包括“西部大开发”,提高内陆贫困省份的发展水平,胡锦涛曾经在其中三个省(自治区)工作过。随着中国逐渐变成城市化社会,重大任务还包括在领导人和农民之间建立更多联系渠道,培育村级民主选举,提高政治透明程度。 在领导人的描述中,中国国内的挑战远比一句“中国崛起不可阻挡”复杂得多。 中国有大量年轻而不熟练的劳动力,他们在毛泽东时代与西方经济“不正常地”隔绝开来;西方经济体整体上富裕、乐观,有较高的信贷杠杆,有现金购买中国制造的商品。上述两者之间有相当融洽的关系。而现在中国的劳动力正在老化,也更为熟练(导致一些基础制造业岗位流向越南、孟加拉国等低工资国家),西方正在进入紧缩时期,形势远比以前复杂。 从人口统计学上看,任务更趋严峻。由于生活水平和人均寿命不断提高,再加上独生子女政策,中国拥有世界上老龄化最快的人口。中国的工作年龄人口预计到2015年达到顶峰。从那时起,中国15—64岁的公民将不断减少,而需要抚养的老年人口数量则会越来越庞大。一个面对如此庞大国内任务的国家不太可能轻易(更别说自动)投身于战略对抗或追求世界主导地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存在,再加上最终后果无法预知的现代军事技术,决定了今天与“一战”之前的时期明显不同。发动“一战”的领导人不知道自己手中武器的后果,而当代领导人对他们所能释放的毁灭性潜力心知肚明。 美国与中国之间的决定性竞争更可能是经济竞争、社会竞争,而不是军事竞争。如果两国当前经济增长、财政健康、基础设施支出和教育设施方面的趋势持续下去,中美发展步伐的差距会继续扩大,第三方也会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中国的相对影响力强于美国的相对影响力,尤其是在亚太地区。但美国有能力通过自己的努力阻止或扭转这种趋势。 美国有责任维持自己的竞争力和世界角色。美国这么做应是出于传统理念,而不是为了与中国比赛。提高竞争力主要是美国的事情,我们不应让中国代劳。中国为了实现它心目中的国家命运,将继续发展经济,在亚洲及以外的地区寻求广泛利益。这不是支配“一战”之前对抗的那种局面,而是表明中国和美国既合作又竞争,在许多方面共同发展。 在这种广泛互动中,人权问题将占有一席之地。美国若要表里如一,就必须坚持对人类尊严基本准则和民众参与政府管理的承诺。由于现代技术的特性,这些准则不会局限于国境之内。但是经验已经表明,试图通过对抗强加于人可能弄巧成拙,尤其是对中国这样一个拥有自己历史宏图的国家。许多届美国政府,包括奥巴马政府头两年任期内,既追求长期道义目标,也能具体情况具体对待,适应国家安全的要求,两者呈现出了充分的平衡。如何实现必要的平衡,是双方新一代领导人的共同挑战。 中美关系的恰当标签应是“共同进化”,而不是“伙伴关系”。这意味着两国都注重国内必须做的事情,在可能的领域开展合作,调整关系,减少冲突。任何一方都不完全赞同对方的目标,也不假定利益完全一致,但双方都努力寻找和发展相互补充的利益。 为了两国人民,为了全球福祉,美国和中国应该作此尝试。任何一方都很庞大,不可能任由对方支配。因此,在战争或冷战式冲突中,双方都没有能力确保获胜。它们需要自问这些问题:冲突将把我们带向哪里?当年也许正是由于各方缺乏远见才把均衡变成一种机械程序,而没有考虑到万一稍有不慎,庞大的机器失去控制迎头相撞会把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把国际体系带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领导人知道“一战”结束时世界的模样,难道他们不会望而却步吗? 走向太平洋共同体? 这样的共同进化必须处理好三个层面的关系。第一个层面涉及大国正常交往中出现的问题——30年前形成的磋商机制被证明大体能解决这一问题。通过磋商,双方都很专业地维护了共同利益,如贸易关系和具体问题的外交合作。当危机出现时,一般都通过讨论来解决。 第二个层面是尝试把对常态性危机的讨论提升为更全面的框架,消除紧张状态背后的原因。在东北亚整体概念中处理朝鲜问题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果谈判各方无能为力,朝鲜得以保持核能力,那么事态就到了危急关头,整个东北亚和中东地区的核武器扩散将成为可能。在共同认可的东北亚和平秩序之下,继续采取措施处理朝鲜核扩散问题的时候是不是到了呢? 更为重要的远见卓识是把世界推向第三个层面,一战浩劫前各国领导人从未达到的层面。 认为中美注定迎头相撞的观点是,太平洋两岸的两国像两个相互竞争的集团一样对待对方。但这对双方来说都是一条通向灾难的道路。 在当今世界形势下,战略紧张的一个方面是中国人担心美国企图遏制中国;同样,美国人担心中国试图把美国赶出亚洲。太平洋共同体概念能够缓解双方的担心。美国、中国和其他国家都属于这个地区,都参与这个地区的和平发展,这将使美国和中国成为共同事业的组成部分。共同目标以及对共同目标的阐释将在一定程度上取代战略焦虑。日本、印尼、越南、印度和澳大利亚等其他主要国家因而也将能够参与这一体系的建设。这将被视为一个各国联合的体系,而不是一个划分为“中国”集团与“美国”集团的两极体系。只有有关国家的领导人高度重视,尤其是坚信这一体系,努力构建这一体系才有意义。 对“二战”后重建世界秩序的这代人来说,其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提出了大西洋共同体的概念。能否有一个类似的概念,可以消除或者说至少缓和美中两国之间可能会出现的紧张态势?这就反映出一个事实,即美国在亚洲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而许多亚洲国家也需要美国。与此相呼应的是,中国也同样渴望在全球发挥作用。 亚洲的未来将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国和美国的远见,以及两国在多大程度上认同对方的地区历史角色。美国自建国以来笃信自己的理想具有普世价值,声称自己有义务传播这些理想。这一信念常常成为美国的驱动力。中国行为的依据是其独特性,它通过文化渗透而非传教狂热来扩大影响。 对这两个代表不同版本例外主义的社会来说,合作之路必定复杂。一时的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培养一种无论形势如何变化,仍能维持行为模式的能力。太平洋两边的领导人有义务建立共同协商、相互尊重的传统,这样对他们的继任者来说,共同建设世界秩序将成为并行不悖的国家抱负。 当中美两国40年前第一次恢复关系时,当时领导人的最大贡献是愿意超越眼前的问题而放眼未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幸运的,因为长期相互孤立意味着他们之间没有短期的日常问题。这使一代人之前的领导人能够不惧压力、谋划未来,为一个当时难以想象但没有中美合作便无法实现的世界打下基础。 为了理解和平的本质,我自从半个世纪前攻读研究生时,就研究国际秩序的建构和运作。基于这些研究,我知道,即便对于双方最有善意、最高瞻远瞩的领导人来说,文化、历史和战略认知上的差异也将形成严峻的挑战。另一方面,如果历史只是机械地重复过去,以往的任何转变都不可能发生。每个伟大成就在成为现实之前都是一种远见。在这种意义上,它产生于勇于担当,而不是听天由命。 哲学家伊曼纽尔·康德在其著作《论永久和平》中指出,永久和平最终将以两种方式中的一种降临这个世界:或者由于人类的洞察力,或者因为在巨大的冲突和灾难面前,除了永久和平人类别无他择。我们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关头。 当年周恩来总理和我就宣布我秘密访华的公报达成一致时曾说:“这将震撼世界。”40年后,倘若美国和中国能够同心协力建设世界,而不是震撼世界,那将是何等大的成就啊!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