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见素的命运都是被神医郭运依照阴阳转化之理予以扭转,可当郭运看出隋含章有病而主动要求为她诊治时,含章却因为她和赵炳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始终拒绝郭运的好心,甘愿被赵炳折磨得苍白消瘦,若非后来忍无可忍,奋而刺杀赵炳,以求解脱,真不知其将伊于胡底。可见神医郭运与老隋家的命运转捩至关重要。自古“医道一家”,郭运虽恪守其职,未入道流,但其为道教昌盛之区一深通道术之医家,则可准惯例而推知。 隋氏兄弟打败老赵家的标志不仅是从赵多多手里夺回粉丝大厂的承包经营权,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即兄弟联手,为刺杀赵炳未遂的“凶手”隋含章撰写申诉书,竭力将含章从赵炳魔掌中拯救出来。《古船》全书基础很可能就是抱朴主笔的那份为含章辩护的申诉书,这是隋赵两家长期对抗达于白热化高潮的重要一笔,而幕后相助的神医郭运厥功至伟。 作者没有交待含章的结局,最理想的自然莫过于和门当户对情意相投的民间科技发明家李知常结为连理,阴阳和合。那才是老隋家彻底的胜利。 在老赵家内部,赵多多纯阳少阴,最终取败于此。赵炳也是纯阳,但他深知“一阴一阳之为道”,很早就“功遂身退”。在连“克”三任妻子之后,接受神医郭运点拨,自知秉性特殊,誓不再娶,而相继以张王氏、隋含章为鼎炉,弥补其阴气。犹嫌不足,更深藏不露,潜心炼养,力求舒阳培阴,刚柔相济。相对于赵多多,赵炳始终追求阴阳调和,他也赖此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一直化险为夷,稳操胜券。 但赵炳取得阴气滋润,全仗其纯阳素性。他深悉阴阳之道,懂得“规矩”,比如土改时指点赵多多不要急于攻击被政府保护的“开明绅士”隋迎之一家,而要静观其变,等老隋家“气数到了,不用老赵家动手。你让他们自己烂吧”;又比如他用抱朴见素为人质,从隋含章十八岁开始即以“干女儿”名义连续霸占二十年之久,自觉“太过”,只是难以抵挡性诱惑,“没法儿避灾”,继续造孽,静等着含章有朝一日实施报复。面对天地人事阴阳消长之道,绝顶聪明的赵炳束手无策,只能“顺乎自然”。在张王氏眼里他“声威如虎”,在隋含章看来他有一种“无法征服的雄性之美”,但赵炳恰恰因为所秉阳气太盛,很难“纵心所欲不逾矩”。 如果说隋赵两家强弱胜败乃至整个洼狸镇今昔盛衰处处合乎道家和道教所奉阴阳演化之理,那么在核心人物赵炳一人之身,张炜掌握的道教文化知识更发挥得酣畅淋漓。 赵炳(人称“四爷爷”)说,“万物都分阴阳”,“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是对《易·系辞》“一阴一阳之为道”基于道教精神的通俗发挥。《易》为儒道共奉之经,历代许多大儒也讲阴阳,但由于儒家重视“修齐治平”之类制度和心理建设,阴阳之道只是其总体理论构造的一环而非主干,再联系赵炳私生活,则可知他这番话主要依据还是民间道教信仰。 第十二章集中描写赵炳日常修道细节,极其生动而周详:以张王氏为赵炳捏背按摩、莳花种草、准备火锅食材供其“食补”导其先;以赵炳的发小、洼狸镇小学校长“长脖吴”与赵炳讨论读书养性居其中;以隋含章和赵炳之间惊人的秘密承其后;最终,当“长脖吴”迷醉地诵读《淮南子·原道训》和《抱朴子·畅玄篇》而赵炳于一墙之隔再次利用隋含章采阴补阳时,整章叙事于渐进高潮之际戛然而止。作者运笔成风,笔酣墨饱,绘声绘色地描写赵炳如何遵循道教方术四季“食补”,“年长不衰,精气两旺,水谷润化太好”,其肥硕壮大的形体在整个洼狸镇无有出其右者,又写赵炳如何和“长脖吴”一道历览古书秘籍,从正统道教经典《淮南子》、《抱朴子》到涉及道教玄理和科仪的通俗小说《金瓶梅》、《肉蒲团》、《西游记》、《镜花缘》乃至民间唱本《响马传》,(15)无书不窥,从中揣摩养生之理,企慕神仙境界,尽享人世的“粗福”与“细福”。 赵炳平日恪守道教方术教训,内练“精气神”,外炼筋骨肉,他“从书中学得了健身之法,每日切磋,烂熟于心。清晨即起,闭目端坐,轻轻叩齿十四下,然后咽下唾液三次,轻呼轻吸,徐徐出入,六次为满,接着半蹲,狼踞鸱顾,左右摇曳不息,如此从头做完三次。此法贵在坚持,四爷爷一年四季,从不间断。”这套炼养之术见于许多道藏秘籍,如相传梁代陶弘景(一说唐代孙思邈)纂集的《养性延命录》“导引按摩篇第五”就有类似的呼吸导引之术,北宋张君房复将此书辑入《云笈七籖》卷三十二,文字基本相同。此术民间流传甚广,因地制宜,变化亦多,作者并未点明赵炳所据为何。赵炳和“长脖吴”还“都赞赏一个健身口诀,谨记在心:‘算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授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这也是民间流传极广的道教内丹心法。《西游记》第二回“悟彻菩提真妙理,断魔归本合元神”,代表“三教合一”的“须菩提祖师”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教给孙悟空的就是这套长生不老的秘诀。(16)赵炳于道教方术可谓广收博采,谨守遵循,目的无非追求“长生久视”与现世威福。 陈寅恪尝论道教之庞杂,“吾国道教虽其初原为本土之产物,而其后逐渐接受模袭外来输入之学说技术,变异演进,遂成为一庞大复杂之混合体”,“而所受外来之学说,要以佛教为主”。(17)赵炳大概还不具备这种学术眼光,其杂学旁收也不限于佛教。用他自己的话说,“天下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要。志坚身强,才能干好革命”。在对越自卫反击战烈士隋大虎丧礼上,他甚至还规劝主持丧仪的张王氏“不要太迷信”,否则对英雄不利。可见他所谓“天下有用的东西”范围之广,甚至包括窃取“科学”和“反迷信”之美名而为我所用。实际上,传统道教深信不疑的“长生久视之道”在赵炳这里也已经发生变化,因为他毕竟接受了现代唯物主义和科学常识的洗礼,不会再相信通过“服食”、“养炼”之类可以白日飞升的神话,但传统道教那种执著现世并尽可能追求和延长肉身享乐的思想精髓还是一脉相承。 赵炳这位“土改”和“大跃进”期间为全镇“拉车”,“文革”中韬光养晦,改革开放后仍指挥若定,长期幕后把持洼狸镇生杀予夺大权的芦清河地区第一位党员,实乃不折不扣“性命双修”而又杂学旁收的一个在家火居道士。张炜通过赵炳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生动反映了道教的庞杂,更天才地揭示了民间道教末流和乡村政治、“全性养命”与“革命”的奇妙媾和。 鲁迅曾于一九二六年呼吁中国人应仔细研究“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18)许地山一九二七年撰成《道家思想与道教》,结论也是“中国一般的思想就是道教的晶体,一切都可以从其中找出来”。(19)许地山一九三四年著成《道教史》,开宗明义也说:“道家思想可以看为中国民族伟大的产物。这思想自与佛教思想打交涉以后,结果做成方术及宗教方面底道教。唐代之佛教思想,及宋代之佛儒思想,皆为中国民族思想之伟大时期,而其间道教之势力却压倒二教。这可见道家思想是国民思想底中心,大有‘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底气概。”(20)三十年代中期陈寅恪也在《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一文中深入探索了魏晋南北朝道教与政治文化之关系。(21)许、陈二氏所论客观上可以视为对鲁迅的一种响应,《古船》则于鲁迅的呼吁发出六十年之后,以文学形式出色地揭示了“道士思想——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