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中国革命的叙事谱系中,朱自清被视为民族的脊梁,成为革命谱系在文化战线的代表性人物;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叙事中,朱自清被视为中国现代著名的散文家,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现代散文的代表性人物。新中国成立后,朱自清的政治影像日趋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散文家影像,并逐步遮蔽了政治影像。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朱自清的散文在新中国的文学教育和文学传播中,正是借助他的政治影像,才得以进入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的语文课堂,从而在中学生的心理深处建构起了朱自清的散文家影像。在革命“高扬”的年代里,朱自清在散文中所抒发的个人情感,之所以没有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正是借助其政治影像作用的结果。这由此保留和传播了五四文学建构起来的美学世界。 关键词:朱自清;政治影像;散文家影像 基金项目:本文为作者主持研究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民国教育体制与中国现代文学”(项目号:10BZW104)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宗刚(1963- ),男,山东滨州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 在中国革命的叙事谱系中,朱自清被视为民族的脊梁,成为革命谱系在文化战线的代表性人物;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叙事中,朱自清被视为中国现代著名的散文家,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现代散文的代表性人物。新中国成立后,朱自清的政治影像日趋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散文家影像,并逐步遮蔽了政治影像。①然而,值得玩味的是,朱自清的散文家影像在新中国的文学教育和文学传播中,正是借助他的政治影像,才得以进入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的语文课堂,从而在中学生的心理深处建构起了朱自清的散文家影像。在革命“高扬”的年代里,朱自清在散文中所抒发的个人情感,之所以没有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情调”,正是借助其政治影像作用的结果。这由此保留和传播了五四文学建构起来的美学世界。 一 “签名”与“死亡” 朱自清从求学于清华大学,到执教于杭州第一师范学校,再到执教于清华大学,不仅投身现代文学的创作实践,而且从事大学的文学教育和学校管理,属于典型的民国教育体制内的现代知识分子。他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并没有多少内在的联系。然而,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朱自清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文学教育中却获得了着力的凸显,尤其是他的散文家影像获得了特别凸显。较之冰心、俞平伯等同时代的散文家,较之徐志摩等同时代的诗人,他的散文书写中那些本来隶属于“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个人化情感,并没有被人们刻意地放大,更没有被人们边缘化,相反,却得到了深受体制规范制约的文学教育的青睐。究其根源,完全来自毛泽东赋予朱自清以特别的政治影像。朱自清的这种特别的政治影像,使得他这个本来隶属于民国教育体制内的知识分子,在革命谱系中获得了存在的位置和价值,自然,这也使得他在文学教育中获得了特别的礼遇。 朱自清身后留给文学家和政治家最为深刻的影像是“签名”和“死亡”。“签名”一事是由当时民盟的活跃人物吴晗操办的。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字是1948年发生的事情。那时,物资贫乏,经济困难,国民党针对美国的“援助”计划,给高等知识分子发放“配购证”。吴晗便以“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口号起草了一份拒领“救济粮”的声明,来到朱自清家动员他签字。吴晗后来回忆说:“在反对美国反对国民党的一些宣言、通电、声明等等的斗争中,我总是找他。他一看见我,也就明白来意,‘是签名的吧?’看了稿子,就写上自己的名字。就我记忆所及,大概十次中有八九次他是签名的。”[1]朱自清签名的直接结果是给其家庭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但就其签名的直接动因来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是朱自清签名的内在动因,而朱自清之所以产生了这种内在动因,又根植于他的思想中一以贯之的“个人的责任”;至于发起人吴晗在“签名”和“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之间,还糅合进了“反对国民党”的因子,则是“进步人士”的一种斗争策略。然而,这种斗争策略相对于朱自清来说,则考虑甚少——毕竟,身在民国教育体制内的朱自清,即便再“反对国民党”,也不可能像那些革命者一样,达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不管朱自清和吴晗在签名问题上的内在动机有着怎样的不同,在朱自清那里,知识分子的那种一诺千金的仁人志士风范,依然被他看得高于一切。当朱自清去世后,他给后人留下的“背影”,既有知识分子外在体型上的“骨瘦如柴”,又有内在精神上的“铮铮铁骨”。显然,这样的一个“背影”,对站在不同文化立场上的言说者来讲,都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然而,朱自清的“签名”以及嗣后接踵而至的“死亡”,使得有些人在朱自清的“死亡”与“签名”之间划上了具有内在因果关系的等号。这种情形,随着毛泽东发表的那篇《别了,司徒雷登》的广为流传而影响极大,人们逐渐把毛泽东在“修辞手法”上使用的“宁愿饿死”,误解为“饿死”,以至于有些人还专门写文章,认为朱自清并非“饿死”②。那么,在朱自清的死亡和签名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呢?根据朱自清的实际情况来看,其死亡的直接诱因应是胃病,这在朱自清日记中已经有明晰的记录。1941年3月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饿影响了效率。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2]1031942年12月11日,他在日记中又写道:“早晨很冷,三时醒来不能再入睡。勉力出席八时的课,回到宿舍时像个软体动物。读钱基博的《明代文学》。午睡后额外食月饼一块,致胃不适,当心!是收敛的时候了,你独居此处,病倒了无人照料,下决心使自己强健以等待胜利。”[2]213如此病状,正是胃病造成的。这种情形,到了朱自清生命的后期,表现尤甚。1948年1月2日,他在日记里写道:“胃不适,似痛非痛,持续约十二小时,最后痉挛,整夜呕水。”[2]4876月18日,朱自清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字。对于“签字”造成的后果,朱自清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在日记中写道:“我在《拒绝‘美援’和‘美援’面粉的宣言》上签了名,这意味着每月使家中损失六百万法币,对全家生活影响颇大;但下午认真思索的结果,坚信我的签名之举是正确的。因为我们既然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就应采取直接的行动,就不应逃避个人的责任。”[2]5116月22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写道:“体重四十一点四公斤……应努力超过五十公斤的标准体重。”[2]5127月5日,他又记下这样一件事:“我应吃流食一个月,但晚上抑制不住吃了个包子。”7月14日,他又写道:“决心把明天作为新生命的开始日,身体至关重要。”[2]515然而,终究难遂人意,朱自清的胃病日渐加重。正如他的夫人陈竹隐在回忆中所说:“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呕吐很厉害……医生说应尽快动手术。”[3]21-22朱自清的儿子朱闰也说,朱自清“身体就越来越坏,胃病经常发作,一发作起来就呕吐,彻夜甚至连续几天疼痛不止”[4]73。1948年8月10日,朱自清进入了弥留之际,在病榻上对妻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5]4712日,朱自清彻底掩上了生命的帷幕,完成了自我人生最后影像的雕琢。 朱自清的死亡与疾病之间的关系,同时代熟识他的人在有关文字中多有记载。如吴晗有过这样的回忆:“这时候,他的胃病已经很沉重了,只能吃很少的东西,多一点就要吐。面庞消瘦,说话声音低沉。”[1]其实,早在1945年夏天,47岁的朱自清已经显出老态。吴组缃就这样记录了自己的印象:“等到朱先生从屋里走出来,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样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瘦削劳倦之态。……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凸露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5]47固然,吴组缃的这种描写,因为是在朱自清去世之后撰写的,带有某种“以果推因”的成分。但是,不管怎样,客观来说,朱自清的胃病一直恶化是其死亡的直接诱因,至于“签名”一事则仅仅具有雪上加霜之作用。对此,有人进行了这样的归因:“长期的粗劣伙食使他的胃病加重,状况恶化,最终导致了朱自清英年早逝”,“朱自清的胃病也是经历八年抗战之后中国学者的后遗症”[5]45-46。显然,这结论是相对公允的,至于其把朱自清的“胃病”看作是“八年抗战之后中国学者的后遗症”,则有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之嫌了。 总的看来,朱自清的疾病及其签名,使得身在民国教育体制内的朱自清,获得了更多的政治意蕴。毕竟,疾病是在复杂的社会中“生成”的,而带病参与签名,则使得身在体制内的朱自清具有了某种反“体制”的色彩。这由此而带来的结果,便使其“影像”具有了社会的、文化的、政治的丰富意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