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显 当遗迹处本无传说,或是新编者不知道旧有说法的存在时,他们的编创就成了唯一的权威解说,暂时不会受到来自其他文本的威胁,因此编者本人也无需特意强调新编说法的“真实”性,进而可能会“自显”其虚构行为,毫不掩饰地向我们坦述编创过程。尤其是当专职从事此项工作的文人受聘于地方政府时,文字权威与官方权威结合的产物更是天然合法。 雷志和是2009年版《东安县志》编纂成员之一,他主动告诉我们编写“懒姑娘山”传说的经过:早年政府在此地开发旅游时,他和另一位也是专职编创传说的华立平(已故)在此地协助规划,发现远处起伏的山脉颇似一位仰卧着的女性侧影,于是编出了“懒姑娘”的传说: (我)编了一个故事,就是大禹治水啊,他讨了一个员外家的女儿啊,这个女儿就娇生惯养啊,她那个男的,就去修水利,大禹治水嘛,这个女的太懒了,“那我走了你怎么办?”,说“那我送你到娘家去吧”,她走在路上说“我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背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说“我要休息”,放下就睡着了,一直就站不起来了,哈哈哈。[6] 他还向我们表示“这就是编的。它原来没故事,你编一个没问题;它原来有的话,你就不能乱编了。它没有传说,你要开发它,就编一点,就这样。”该文已收入由他参与编写、东安县政府推广出版的旅游图书了。 多年从事这样专职编创传说、配合政府旅游开发的工作,他们总结出了一些经验。《冷水滩区志》编纂人员杨学刚告诉我他们的工作心得: “先造谣,后造庙,造好以后赚票票”。 他曾在旧志上读到清代宗稷辰的《焦山》诗[7]: 泉陵佳山以百数,得名秦汉已构古。 群峰莫与焦山先,黄姚南征平华扈。 当时万乘临潇湘,小憩重崖舞干羽。 苍梧冥冥帝不归,行殿荒寒吊风雨。 从此销沉世谁问,空怜樏橇回神禹。 茫然遗迹三千年,按图考索迷榛莽。 倘因琴梦问重华,越闽京江同快睹。 现今零陵、冷水滩地区并无“焦山”地名,他本人也未听说过此山,认为可能是地名变易失落了;然而却受到宗诗启发,猜想焦山应当曾经是本地知名古迹,并可能与舜帝有关,于是编出“舜帝驻跸焦山”的传说,纳入《冷水滩区志》: 焦山传说为舜帝南巡,途经冷水滩时的驻跸之地。……缙云氏后代在长沙建立三苗国,冷水滩当属三苗国的江南地。后来舜灭三苗即帝位,南巡至冷水滩,正值大旱,舜帝叹“可怜一片焦山枯土,黎民何堪!”焦山得名。……舜帝以焦山为行宫,率民抗旱,真诚感动天地,一场好雨至,大地恢复生机。于是舜帝登焦山之巅而封禅,后来人们都说冷水滩这块宝地便是当年舜帝南巡驻跸焦山的遗泽。[8] 可以看出,这则新编传说的文献化色彩十分浓厚。杨学刚编写之后并无意宣讲,因此在民间没有流传,难怪我们的几位本地向导都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一地名,我们多方打听也未寻着焦山所在。 2、遮蔽 真实性是传说区别于其他口头叙事文类的重要特征。当旧有传说与地方文人的知识结构、价值观念和现实需求不符时,其真实性往往得不到认可,大多会被地方文人施以合理化的想象重新推导论证。地方文化工作者常倾心于考辨传说人物的真实身份,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新编”,而是在还原历史真相。当地的口头传统常被编者不自觉地忽略了,新编传说因为有了知识水平较高、身份地位优越的讲述者而显得可信,给人感觉似乎当地人的真实说法就是这样的,有种替代感。 蓝山县文物局工作人员李毅在所城镇一处荒废的庙址前告诉我们,这是“夔庙”,乃舜之臣子所在,并指墙上所绘麒麟形壁画为“夔”,认为与《史记·五帝本纪》中“夔龙”的记载相合;且此处可远望九嶷山三分石,下临舜水河,前有望嶷亭,皆与舜相关,故而在几次文物普查后,此处遗址被他和同事们认定为“夔庙”。 然而在我们的询问下,他于不经意间说出,当地百姓称这座庙宇为“陂阁庙(音)”,并无“夔”、“龙”之称。此后我们又在其他村落见到多处庙址皆有此麒麟形壁画[9],神像尽毁,村民指称为“东阁庙”、“西阁庙”,门楣上题为“廻龙庙”、“回龙寺”[10]等;被访村民均不知“夔”为何物,亦未听说过此庙与舜有关。查阅民国二十二年刊印《湖南省蓝山县图志》,夔庙因承官祀,多处记载皆言其在县西二三里的夔峰上[11],并不在此;另有“陂阁庙,一作陂角,在城西南三十里凰仪铺,祀都府李十一郎;一在宁溪所城南关外”的记录,后者恰与此处的地理方位相合,故此址正当为“陂阁庙”,“夔庙”则是李毅和同事们的发明。考古工作者大多怀有判定古迹的美好愿望,有时难免会忽略当地信仰主体的认知和绵延已久的传统称谓。 在道县田广洞村的山上有一“白相庙”,所奉主神被当地人称为“白相公”,又称“白相爷”。由于所遗文字甚少,村民们不能确定是“相”抑或“象”。2005年国庆长假期间,一位湖南省某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张处仁来此调查该村著名的“鬼仔岭”石甬群遗址[12]。村干部向他介绍说,“鬼仔岭”所在的山丘土质松软,当地传说那些石甬是“阴兵”,此地民风彪悍,每欲与邻村械斗辄来此祭祀,“阴兵”就会出马助阵。鬼仔岭山下栗树林处为禹王庙遗址,远处一座孤山山顶即坐落着白相庙,二者呈环抱鬼仔岭之势;该村陈为大姓,村民以舜帝后裔自居…… 这一系列事实和传闻带给张处仁极大震撼。加之这一带原本就流传着九嶷山并无舜陵,故称“零陵”的说法,他因此推测:鬼仔岭才是真正舜陵所在,石甬是祭祀用品;“白相爷”之“相”当为“象”,“白相爷”就是舜之弟“象”,“白相庙”就是“象王庙”,因舜葬此处,象来为之守灵。 当晚他就将此论断作为重大考古发现向领导汇报。据他回忆[13],第二天即召开了道县文化局、文物队代表参加的座谈会,10月5日就以“道县鬼仔岭疑似舜帝陵”为标题在湖南卫视播出新闻,10月8日被中央四台转播,此后又被中央一、广西、福建等电视台及报刊转播报导,他本人也多次接受中央电视台等媒体采访,还亲手摄制了七集专题片在省电视台播放。不久,张氏又出资在该村竖起一巨幅“鬼仔岭即舜帝陵考古佐证示意图”,并配有他亲自撰写的说明,其上公开宣传“白相爷”即舜之弟“象”、鬼仔岭即舜帝陵的说法,引用了很多文献记录,节选如下: ……象是舜的弟弟。《论衡·偶会》记载:“舜死后葬于苍梧之野,象为之耕。”上古时期,这里就是苍梧。道州古县志有记载,象在“有庳之圩”承德美天下。百姓建“象庙”。历史上全国各地曾多次建“象庙”,又多次毁“象庙”,连《古文观止》都有王守仁的《象祠记》。象幼时心高气傲,害过舜命,是哥哥德的感化,象最终才修身养性,承德正果。在生时,象以耕守灵,死后,百姓建“象庙”,让其为兄“灵守灵”[14]。 ……田广洞村陈氏村民为什么自古以来就尊“白象爷”为他们的祖宗,每年要把“白象庙”里象的木雕像抬下山祭拜,又送回山上,以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直到解放初期还有这种民俗。哦,他们是舜的后人!陈氏家谱记载着: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高阳,高阳生穷蝉,穷蝉生敬康,敬康生句望,句望生桥牛,桥牛生瞽叟,瞽叟生舜。舜是黄帝第八代孙呀! 此后,他又专门撰写出版了一系列图书详述其发现、推理和论证过程,并计划自费开展考古挖掘。 对这一论断,村民们态度如何呢?我们的向导、两位中年村民陈国勇、陈国华兄弟已然接受张说,以“白相爷”为“象王”,模仿叙述并公开传播。哥哥陈国勇是一名村干部,弟弟陈国华任县城某中学领导,他们是当地人中乐于接受新生事物的一派,怀有对外展示的愿望,并且在村里颇有影响力,新编传说几已成为他们对外讲述的稳定形态。而就在我们采访陈氏兄弟的同一张饭桌上,该村77岁的陈先文老人(没上过学)却仍持“白相公”的说法: (问:白相公是哪几个字?)白相公(不会写)。(问: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就知道是白相公。(问:白相公平时什么样子?)是个清官,最清、最好的官。就是一个清官帽子,有两个这个(帽翅)。(问:他和九嶷山的舜王有什么关系吗?)(茫然)(问:咱们山上不是舜帝陵吗?)哎?(问:舜王和白相公有关系吗?)没有关系。(问:白相公是好人坏人?)好人,一个最好的清官。(问:他都做了什么事?)做了好多,他过去为穷人做好事,他自己不想发财的,他讨了一个老婆是东泽的,他小老婆是东泽的,我们对面那个小村子的。白相公变了个蜜蜂,蜂子,他想那个女的了,他想讨那个老婆了,想讨二房老婆,他就问,天天到那个女的那里,那女的蛮漂亮,蛮好啦,他就叮叮“你唻你唻你去不去,你唻你唻你去不去”,晚上回来她就告诉她妈,有个蜜蜂天天叫我,“你唻你唻你去不去,你唻你唻你去不去”,她妈说“呀,你晓不得自己,蜜蜂晓不得人家叫(?)”,第二天她就去了,意思就是求亲唻。(问:白相公为什么娶两个老婆?)他原来是一个老婆,后来他来到我们村了,就变成蜜蜂了,再娶一个老婆。(问:他本来是哪里人?)不知道。(问:他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外地人,清官。……欧大爷(白相庙里的神像之一)是他的媒人,他的小老婆的媒人。(问:他不是变成蜜蜂和他小老婆认识的吗?)要找个媒人的啦。(问:山顶上的象王庙您见到过以前的样子吗?)象王庙?(茫然)是白相公庙[15]。 和多数当地人一样,陈先文老人始终未省略称呼中的“白”字,这是白相公的姓;而在张处仁的解释中,在“象”前加“白”字的传统称谓却是由于象曾“披白带孝”为哥哥守陵,而且有“清正、清白”的意思,“象葬哥哥的时候,没用当地财政,而是从家里拿钱,很清白”,故称“白象”。 陈先文老人还回忆出了庙里的神像布局,除白相公和二位夫人外,还有欧大爷、风爷和雨爷,并没有与舜、象相关的神灵。“风爷就是吹大风的风,雨爷就是下雨的雨,干起来了要把他抬出去要他下雨。”至于张氏“示意图”中提及的每年抬神像出巡的游神仪式,陈先文老人为我解说道: 田广洞村和附近村落每年六月十五都会抬七乘轿子,鸣炮挥旗,将白相公和夫人的神像抬出白相庙,欧大爷、风爷、雨爷的神像随后护送,此外还有一轿,专用以搬运白相公一家的衣服、包裹、雨伞、箱子等——不过这些东西只是象征性地送上山,当天就带回,并不和神像一起留在那里,以免被人偷走。欧大爷的神像最高最重,因此他的轿子也最大,作为东泽村小老婆的媒人,由东泽村的人抬他;风爷、雨爷的轿子最小。先在附近村里举行巡游仪式,届时外村的亲戚们都会前来观看,还有师公做道场,很是热闹。之后就送白相公和二位夫人到附近金山岭上的庙内住上四个月,这是白相公自己要求的,因为那上面“他到处看得到嘛,凉快嘛”(陈先文语);十月十五秋寒时再将其接回。这一活动在当地被称为“六月庙”和“十月庙”[16]。 上述白相公的身世和仪式的解释体系都与张处仁“示意图”相去甚远。老人对陈氏兄弟所称“象王”和鬼仔岭即舜帝陵的新说法闻所未闻,也并不追究。由张处仁一手设计策划的电视纪录片和巨幅示意图作为对外宣传的媒介,将其新编传说情节固定化、书面化,已开始为部分村民(如陈氏兄弟)的口头演述所接受容纳,而像陈先文这样年事高又不识字的老人则较少受到影响,旧有的传说也仍被讲述,截至笔者前去调查时,两种解说体系都还各行其道,尚未直接抵牾。尽管它们看似并行不悖、互不干涉,然而新编文本以其在对外传播过程中的垄断性优势,日渐展露出对旧有文本地位的威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