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中篇小说《三角地》,《青年文学》2016年第12期 丛治辰善于表达自己。刚开始读《三角地》,你会感觉某个坦诚的男性,不无忧伤又暗藏炫耀地、或反省或追忆自己在北大的青春过往。他语言谦逊、节奏良好、娓娓动听,偶尔插入小小幽默与羞涩,让你渐渐入迷。只要读者稍微拉开距离,会发现这些故事里关于精英与放荡、学生气与市侩气、青春与苍老的“真实”故事,它们都带有某种伪装。带着这样的疑心,你才能真正进入这部作品。 我对这篇小说的第一感觉是,它过分“真实”。这里的真实,倒并非一种对技艺粗糙的指摘,毋宁说,这里的真实是一种很在意的呵护的真实。 “蝉声嘶叫如泣,拉长午后缓慢的时光,就像童年时蹲在路中间看蚂蚁的你突然转过头来,黄土飞扬的马路一直向远处延伸。阳光浓烈有如一管炙烤爆裂的桔黄色油画染料,涂抹在16楼挂满窗子的北墙,以及三角地几面铁锈斑驳的布告栏上。现在我依然喜欢这段风景描写:不同层次的能量压缩后粘连在一起,形成某种更迭的情调之轮。夏蝉引出的“无聊、慵懒”,随即“欲望”如橘黄色油画染料喷溅涂抹,“素朴单纯”如校内300元的学生床位屹立不摇,“颓败”一如家乡电线杆纸角发脆的性病广告,在风中颤抖。这些轮次出现的理念/意象——无聊、欲望、单纯、颓败,恰恰共同形成了“三角地”这一北大象征的“真实”描述。 带着对“真实”的认可,读者对故事就钻进了死胡同。后面的情节,看似是在“真实”环境当中发生的“真实”故事。就像多年以后,你也常想起深秋傍晚时站在布告栏前那个女孩。碎发短及耳廓,眼睛明亮,穿白色大衣,围红色围巾,在昏暗路灯下,皎洁如一泓月光。”用回忆来嵌套回忆,用“你”来拉开距离。可是,还遮遮掩掩干什么?不就是前女友/暧昧对象那点事儿吗?一切文字技巧,都可以被理解成对真实的遮蔽+揭露。从这些遮掩当中,真实得以现身其中,获得呵护。忧伤啊、理想啊、爱啊、校园啊,都只是“欲望”所栖身的天鹅绒。不管多么费尽心机,这都是拙劣的伪装术——在有经验的读者看来,这简直直白得如同散文。 渐渐我又感觉,这部小说的伪装还有第二重。这里存在某种“伪传记”的技术。曾经带有“真实”权威的“自传/传记体”,现在我们都知道只是另一种不可靠的叙述。比如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小说家始终用某种可信、真实的语气在谈论虚构人物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物与高更之间欲盖弥彰的关系,反过来遮掩了小说的虚构本质。那么《三角地》与毛姆作品有相似的地方,只是它的褶皱更多一点,先用虚构的表象来遮遮掩掩,诱导读者去解谜并进而在脑中构造出某种想象的、其实错误的“真实”。那么,这篇小说“真正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小说的主人公并不是“你”,而是“三角地”。回到阅读感受:这篇小说的空间很烦人,空间太多了,“空间”本身挤占了人物的空间。的确,要这么多空间是为什么?传统的小说观念中,空间是人物的载体,自身是被人物、人物的行动交织出来的情节所摒弃的。以绘画作比,空间只是质料,质料一旦被赋予形式,就必须遮掩质料作为质料的存在——至少在“再现性艺术”(Representative Art)的脉络中一直都是如此。丛治辰在这部小说中,试图做一次艰难的反转。从阅读感受来说,人物其实一直被稀释在空间之中,被空间所分割、穿越、渗透。空间自身在生长,如附魔之物,异化有灵。 小邮局、报刊亭、隔街两座破败的宿舍楼,“那藏青色、笨拙的影子小心翼翼探出马路牙子”,从第一段,“空间”就如婴儿一般在小说中出生、成长。“你”只是一条线索,带出西校门、校友桥、小荷塘、校史馆、佟府饭店、塑料桌、二体,最后引到主人公——“三角地”。当我们以原来的阅读习惯去追随人物踪迹,这些重要的地名总会不断跳跃出来。当读者的目光不去注意那人来人往,就会看到在对时间的有意快速播放中,“三角地”这个空间——主人公的变化。 情感简史,还是空间小说?不敢确定。我能确定的是,这其中有野心,也有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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