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张展似乎更像一个找寻与践行家族魂脉的使者。小说折射其实是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许多追求展翅高飞的现代人在躲避家族故土的“穷滋味”时险些丢了本真与“魂脉”。这种有意无意的“躲避”有多少违背了事物顺常发展的自然规律,而铸成了巨大的人性缺失?温暖的是,这种缺失在小说中找回了,他化身为张展。 生物学里的“遗传”是基因的传递,除了外貌特征等可以精确量化研究外,还有什么是可以遗传的?那些人文的、无法进行实验研究的、家族间的相似性往往让科学家头疼,虽然证明不出来,但它们的确存在。孙惠芬新作《寻找张展》(《人民文学》2016年7期,春风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出版)带来的思考是复杂的,有代际的冲突与理解、成长的幽暗与挣扎、官场的强盛与世俗以及家族根脉的漠视与传承等等。读完放下,拾起又读,脑子里抹不去、反复浮现的却是“遗传”的问题。作品让我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个家族魂脉的苏醒与绵延不绝的吸力,某种人文的东西似乎也发生了“遗传”。 这种“遗传”主要体现在张展和父亲的关系转变上。张展有伸张和展翅的意思,容易让人联想到飞鸟与飞机,这点开篇即提。父亲死于空难,而在张展后期在奶奶家摸寻父亲生前的事迹时,发现父亲当年雕刻在木制家具上的“展翅”字样与麻雀图形。张展、飞鸟、飞机、展翅、麻雀……这些词本身就串成了故事,而潜藏在其中的意义更是无边无尽。 上部“寻找”中,作者在他人的视角下埋下了很多疑问:张展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孩子?家人亲戚眼里的他,叛逆、滥情、不学无术到无可救药,可朋友、同事看到的却是善良、温情、通情达理的另一面。他和父亲决裂了,可后来却做了个以“父亲”为主题的画展,还在父亲的眼睛里画满了小草和小鱼。而下部借助“张展”的自述,作者道出了所有问题的答案。无论是旁人眼中的“坏孩子”还是张展眼中的自己,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他对自由的渴望,始终坚守灵魂与内心的澄澈,读到最后会发现,这些特征其实是对家族本真的一种回归。从张展自身成长的过程来看,他其实更像是一只孤独的小麻雀,无力弱小的身体下始终喷发着一种强大的耐力,他想要展翅飞翔。 再看父亲,活着的时候一直都被世俗到病入膏肓的妈妈左右,仕途道路上一帆风顺,而呼风唤雨的权势已达到了“展翅”的高度。但这种权势和影响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张展从童年到青年的整个成长过程,对此,他并不享受,反而和父母背道而驰。小说里,父亲好像从来都没好好跟儿子有过任何一点温存,在他眼里,好像儿子的所有成长内心都可以轻得忽略不计,但成长结果必须是沉甸甸的“成功”。毫无亲近感的父子相似之处呢? 随着父亲空难的到来,回家哀悼的张展自然而然地被牵进了一张网,这张网就是父辈家族的根脉,于是,那个本真的父亲在奶奶的故事中渐渐浮出水面。父亲生前为迎娶妈妈亲手打造的家具,在妈妈眼里就是土里土气的“穷滋味”。张展细细抚摸家具,努力思考父亲在母亲不让家具进门后做的心痛举动时,发现在家具的隐秘处刻有两个字“展翅”,还有一只蹲着的麻雀。他恍然间读懂了父亲:内心本是做一只守着家门自由自在的麻雀,可为了家族和爱情却不得不违背初衷选择出人头地。父与子的冲突再此化解,奇妙的是,父亲精湛的手艺和细腻的心思冥冥中好像传递给了张展,演变成了他精湛的画画技能。父亲一辈子难圆的梦想其实并未破碎,转而在儿子这里得以幻化、苏醒。 说起张展的个性与梦想,有推力也有阻力。那些伴随他成长过程中的玩伴,梦梅、月月、黑脸男孩、斯琴,每个人的出现都有上一个人的影子,那个影子之所以时时相伴,因为它是张展心底最珍贵、最纯澈、向往自由灵魂的一部分,这些人物的出现与离开是张展性格形成的推动力。而妈妈、爸爸、交换妈妈、舅舅这些至亲的人所带来的世俗观念是张展最为痛恨的,在张展追逐梦想的路上他们无时不刻都在阻挠着。他们阻挠得越多,反而更加助推了张展往相反的方向行进,朝着自由与梦想大步向前。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充实着,他执拗地冲破各种牢笼坚守着自己的梦想,也许这种力量就是家族魂脉的强大吸力。 在长辈看来,张展的各种行为尤其画画降低了他们为官的身份,卑贱而低下,连父亲都在极力阻挠。可绕绕躲躲,他最终还是坚持选择了美术专业,一直在守护自己的内心。读到后边才明白,他守护的哪是自己,也是父亲,是家族的根与叶。再如,妈妈极力阻拦张展沾染奶奶家的“穷滋味”,她无论怎样抵制儿子吃土豆饼,但同样绕了一圈,土豆饼的香气还是从街上陌生黑男孩的手里飘来荡去,魂牵梦绕的让张展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制作土豆饼,后来又用土豆宴治愈了特教学校里一个个受伤的灵魂。这哪是土豆饼,那是家的滋味,这似乎更接近于家族魂脉的召唤。画画和土豆饼只是一种家族魂脉的表象,而上代人丢失的魂脉总要在下一代苏醒和“遗传”下去,代代绵绵不绝。 在我看来,张展似乎更像一个找寻与践行家族魂脉的使者。小说折射其实是一种广泛的社会现象——许多追求展翅高飞的现代人在躲避家族故土的“穷滋味”时险些丢了本真与“魂脉”。这种有意无意的“躲避”有多少违背了事物顺常发展的自然规律,而铸成了巨大的人性缺失?温暖的是,这种缺失在小说中找回了,他化身为张展。 文末依然让人思考,一直坚持“本我”的张展随着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加深,反而陷入了自我迷失——他突然不认识自己了。一个人的本真在世俗情境下能够坚持多久?家族魂脉的吸力究竟有多大?如何在物欲横流的俗世不失本色的清澈的活?里面有作者的担忧,更有意味深长的劝慰。 创作谈 “他”就在那 孙惠芬 《寻找张展》对我来说算是天外来客。2014年5月,《后上塘书》的写作进入尾声,出版社朋友打来电话,说要我写一部关于大学生志愿者的小说,有原型。我听后觉得好笑,我怎么可能去写命题作文?再说,手头的长篇耗尽心血,四五年内我不打算再写长篇。还好,跟她说了我的想法,她立即表示理解。可在结束电话时,不知为什么我跟了一句:“这是一部救赎小说。”就是这句话惹来麻烦,长篇完成不久,朋友又打来电话,说她非常感兴趣我说的救赎主题,还是希望我能写。我依然是坚决拒绝,朋友也依然表示理解,然而又过两个月,在我身心难得的放松时,朋友又打来电话,说她已经用我的名字报了选题。这次我有些急了,不好意思发火,只有说报了选题也不写。还好,朋友还是表示理解,还是同意不写。然而就是这一天,事情有了变化,和在美国读书的儿子聊起这件事,儿子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妈妈,如果一件事儿毫无道理地在后边追着你,就一定有它的道理,或者隐藏了什么秘密,你不妨回过头来看一看,为什么不可以写一下我们“90后”? 回头看,我找到了那个没有道理的道理——我说出了“救赎”二字。当时脱口而出,是我不认为志愿者是个简单的高尚行为,一个大学生如果高尚到能天长地久地去做一件事,一定有生命遭遇的引领,一定是遭遇深渊的本能需求,如同一个落水者攀住石壁。可一个大学生的命运会有怎样的深渊?事实上,在儿子的暗示下,我已经在向一部小说靠近。因为我已经在思考。 2014年11月,与一个记者朋友见面,期间她带来朋友,说读过我的小说《致无尽关系》。席间,就剩我们两人的时候,那朋友跟我说,他大学最要好的同学也读过我的《致无尽关系》,可他在法航447空难当中去世。我当时惊得头皮发麻,因为我知道他!当年小说发表并转载,我在网上读到一位鞍钢人写的博客,说他在本钢工作的朋友就在法航447飞机上,临行前推荐他读《致无尽关系》。我震惊,一是就像小说里写的,当你发现一个空难去世的人和你有关系,仿佛从某个已故人身上翻出与你有关的遗物,但重要的是,就在那一瞬,我感到我的生命正在发生一桩奇遇,因为我看到了一个大学生的命运深渊:他父亲遭遇空难,而他,之前好多年一直叛逆父亲…… 这就是没有道理的道理,灵感的种子一旦跌落土地,完全由不得你想象。这也是道理背后潜藏着的秘密,你从没想写什么“90后”,可是当一个深陷命运深渊的大学生尾随一个读过你小说的人向你走来,你不得不迎上去,不得不跟他一起走回他出生成长的这个年代…… 小说写了5个月。这5个月,侄子生病在大连住院,年老的母亲身心衰退接到家里伺候,每天都在亲人病痛的煎熬中,可每天都能写下至少一千字,仿佛一脚踩进储藏着优质矿石的矿脉,欲罢不能。期间倒是经常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可是每到这时,又总有奇迹发生,比如张展父亲空难去世没有遗体,家人又要与遗体告别,我的想象力就一下子短路,可就在那一天,一位朋友从沈阳来,晚上见面时还带来一个开发区朋友,听我讲到没有遗体的追悼会不知该如何写,那位朋友立即说:我的一个同事在2002年5.7空难中去世,开追悼会时局里给造了一个塑料假人。那个晚上我激动不已,仿佛沈阳的朋友专门为我而来,专门为我带来开发区的朋友。因为当张展的父亲变成塑料假人,荒诞感使张展开始追问父亲究竟是谁? ——追问父亲是谁,这是张展自我救赎的全新开始。 我一直觉得,张展的形象原本就在那,在一块岩石下面,而某种神秘的契机让你来发现他,开掘他。就像我原本没想写这部小说,却有一个朋友在后边始终不渝地追着我。 现在,我不得不说,感谢张展,因为是他,引我爬上一个高原,那里虽然空气稀薄,但他让我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人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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