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路有些腼腆。有些腼腆的新路曾是武警中校。我看过他身着戎装的照片,双眉微挑、目光严峻,很有几分英武之气。很有几分英武之气的新路,文章却写得一树梨花、半江微澜。在他纯净的文字中,少有“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的冷艳,也罕见“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苍凉。我就想,生于大漠孤烟之地,有着二十多年军旅生涯的这位中年型男,真的彻底文人化了吗?七千多个日日夜夜鼓角相闻,从列兵一路干到肩膀上扛起了两道杠、两颗星,怎么会在文字中没有旌旗飞卷,没有风骨凸现呢? 看电视连续剧《亮剑》顿有所悟:八路军120师独立团团长李云龙,从来和政委尿不到一个壶里。但是在一次激战中,他亲眼见到一介文弱书生的新任政委赵刚连发三枪,枪枪正中鬼子脑门儿,不禁两眼发直,服了。赵刚告诉他,在抗大学习时,教官就发现他有狙击手的潜质,所以开了些“小灶儿”。何谓狙击手?就是神枪手,指哪儿打哪儿,弹无虚发!那么,狙击手需要怎样的素质呢,赵刚没有细说。据传,1773年前后驻扎在印度的英国士兵常玩一种游戏,就是射杀一种名叫沙锥的小鸟。这种鸟太敏捷了,常人根本无法射中。于是射中者即被誉为狙击手,后来成了一种专业士兵的称呼。沉稳、敏锐,随时处于瞄准状态,一旦目标出现,一发即中,应该是狙击手的基本素质吧。由赵刚我一下子想到了新路。我觉得,这位中年型男在写作上倒是颇有几分狙击手的神采。 新路捕捉题材的眼力就非常人所及,如同狙击手,可以在纷繁的人群中一下子锁定目标。比如情人节,一年一度、司空见惯,早被写得毫无新意可寻了。在报章上读到新路的散文《情人节的玫瑰》,不禁拍案叫绝。他从卖花女、买花人等不同视角切入,把情人节藏匿在烛光旁、光环下、黑影里和暗夜中的种种情态写得淋漓尽致、纤毫毕现。令你不得不感叹,作家居然能把一个司空见惯的题材写得这么桃红柳绿。再比如,一次见怪不怪的长途奔波,即便有些周折、有些意外又能怎么样?对于常年出门在外的人也许都不屑于做饭后茶余的谈资。新路却在《走云南之难》中,把一次平庸的旅行写得风生水起,兴味盎然。不仅一路的颠簸让人身临其境,每个人不同的心态也刻画得细致入微、惟妙惟肖。 冷不丁,新路又推出了一部长篇小说《财政局长》,让我再一次领略到他作为一个文坛狙击手的风采。时下,全国一年有几千部长篇小说问世,但是以基层财政人员为主人公的小说创作至今阙如。新路以狙击手的眼力,敏锐地锁定了这一题材,要向读者呈现财政人员光鲜背后的苦涩、平凡之中的坚守。孕育5年,一朝成书。在他的笔下,没有纸醉金迷式的灯红酒绿,也没有故弄玄虚的风云突起。作家从平凡、琐碎而又真实的生活现场出发,以小说叙事逼真地还原了时下财政人员独特的生命轨迹。无怪乎读过初稿的财政人员纷纷点赞,认为这才是不虚假、去粉饰的真实财政人员。 除了题材锁定的敏锐外,新路的《财政局长》在文学书写上亦有令人称道的亮点。记得法国作家科克托说过这么一句话:小说之难在于叙述之难,因为最高级的叙述就是让人忘记文字本身的难度或者技巧,而记住叙述本身。一部小说如果让人觉得文字特别华美,构架特别繁复,人物的命运特别坎坷离奇,故事的推进特别出人意料,当然不失为一部优秀作品;但是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通过日常生活的场景、矛盾与冲突,让读者的精神得以升华,心灵为之震颤,人物随之突显,自然也是值得称道的小说做法,或许,它更考验一个作家的情怀与功力。我们知道,老舍的小说情节并不离奇,读他的小说,仿佛是在和一位邻家老伯面对面聊天,他不紧不慢、语调平缓,讲述着小说人物的悲欢离合、人生际遇。就在他淡定、从容的叙述中,你不仅为祥子、虎妞、祁老太爷、大赤包的命运纠结得欲罢不能,还在不知不觉中领悟到了作家的智慧、情怀与才华。这里,语言是叙述的载体,富有魅力的叙述,归根结底在于语义的准确与丰沛。祥子牵着骆驼走进城门,老舍这样描写当时的景色:红霞碎开,金光一道一道的射出,横的是霞、直的是光……一个碎字,再加上一横一直两个字,其用词的准确和生动,真是令人玩味再三。老舍在《我这一辈子》中描写巡警挎着的刀,不说钢刀、不说腰刀,而是用了四个字:铁片子刀,揶揄、轻蔑和同情尽在其中。福楼拜对语言更是有着特殊的敏感,写作时走火入魔般地对语言进行着甄别和取舍,力求以最恰当的词句表达人物的情状,他把语言的准确性看成作者叙述的惟一使命,而对于一些通行的小说美学原则则不那么看重。比如,他反对虚构故事和情节,主张小说成为生活的一个截面。甚至认为,现实主义是观察的艺术,而非想象的艺术,作家应该“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反映生活”。福楼拜的语言准确、生动并富有韵律,有人说,他的小说甚至可以放在钢琴上弹奏。 老舍和福楼拜无疑是天才的文学狙击手,他们对语言的精确把握,就像狙击手射出的子弹,一发即中,可以生动描摹他们笔下的人物情状,令人叹为观止。 宁新路的长篇小说《财政局长》,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作家的叙述风格在向大师致敬。或许是常年操练散文的缘故,他的叙述简洁练达,每每于不经意间,就为读者营造出了一种富有魅力的叙述情境。一部作品要形象地反映社会生活,生动地塑造人物,当然在于作家对社会生活的深刻洞悉,同时也取决于作家对语言的准确把握而产生的叙述魅力。思想的准确会造成语言的准确,而表述越接近于思想,用词就越是贴切和传神。仅举一例,《财政局长》以县老局长辞职为开篇,而竞争这个位置的人如过江之鲫。出人意料,最后县委书记拍板启用了众人皆不看好的副局长钱海。作者写到这里用了9个字:钱海简单,用钱海简单。前后两个简单,意味却大不相同。县委书记所以把这个“肥缺”拍板给了本无竞争实力的钱海,是因为他老实。而在书记的侄子羽翼丰满后要顶替这个位置时,书记料定,老实的钱海不会反对。类似这样意蕴丰沛的描述,在《财政局长》中像秋天葡萄架下的果实,一嘟噜连着一嘟噜。作家正是通过这样富有意味的语言把握,为我们奉献了一组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老实、本分而又坚持原则的局长钱海;温润如玉、纯洁真诚的副局长张美玉;单纯善良、涉世未深的财务股长秦柳;权欲膨胀的常务副县长李来;自私而贪婪的招商局副局长胡腾娇;以及作为二线人物的吴梦、吴倩和县长、书记等一干人。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散文家的新路第一次操练长篇小说,就像一个高明的画家,远山近水、浓淡相宜,命运推进,层次分明,让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他笔下人物的不同性格和不同侧面。即便作为理想人物而着力刻画和烘托的新任财政局长钱海,也有过退缩,有过彷徨,有过失落,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浑身披满阳光的人站立在我们面前。窃以为,《财政局长》所以在立意上先声夺人,在艺术上取得成功,和作家以丰饶、准确的语言形成的一种引人入胜的叙事效果是分不开的。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一件事:前些时候,我写了历史散文《目光》,征求意见时友人皆多好评,只新路提出了批评。我婉言将朋友意见转述,新路并不为之所动:别人的意见我不管,我的看法就是这样。神态中有着令人动容的坦诚与自信。自信,是一个狙击手尤其要具备的素质。望着新路,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笔下那个老实、坚韧,一身正气的县财政局局长钱海;想起了《亮剑》中的赵刚——那个看似气质儒雅、操起枪来却百发百中的一介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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